文|许志杰
我在一个小站的月台上,等待着一列蒸汽火车开过来。蒸汽火车于我来说,有一种如亲人般只可意会无需表述的基因味道,也有一种难以说透的特别气息。在我还没看见他时,就已经听到了只有蒸汽火车才有的那种使尽全身的力气,昼夜不舍赶路前行的声音;就已经闻到了只有蒸汽火车才有的那种浓淡皆相适的煤炭味道;就已经看到如天女散花飘向天边的朵朵烟云。如果是在一个静谧的黑夜,蒸汽火车那声声汽笛长鸣,都会跨越山水传到我的耳中。我甚至在看不见火车的远处,可以透过蒸汽机车发出的各种声响,听辨出那是一列客车,还是一列货物车;是“人民”,还是“建设”,抑或“前进”型号的火车头。
此刻令我兴奋——怀着一种超乎寻常的虔诚与激动的心,翘首以待蒸汽火车从远处开来。不要太快,这样就可以在我的身边多留点时间,让我们一起重温往昔的快乐幸福时光;也不要让我等得太苦,因为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我曾经熟悉的蒸汽火车了。
蒸汽火车开过来了。多年未见,他还是那样朝气蓬勃,以钢铁般的意志不知疲倦牵引着身后的车厢,一路狂奔。他从我的眼前驶过,时间只有两分钟,然而那种只有蒸汽火车才有的仪式感和震天动地的力量,却瞬间拉满了我的幸福记忆,仿佛回到从前。
我从小生活在胶济铁路边一个很有历史的村庄。差不多与我出生同年,铁路部门在村东头建了一个以我们村命名的火车站。爷爷和父亲都是火车司机,一辈子开的都是蒸汽火车,我爷爷那一辈本家兄弟也有不少人在铁路上从事不同的工作。在这样一个火车世家,我既是火车司机的孙子,又是火车司机的儿子。我家距离村南的铁路不过五百米,每天看着火车从村边往来,听着火车悠扬的汽笛鸣响。有人这样问我,与震耳欲聋的火车毗邻而居,你能睡得着吗?我答,听不到火车的声音,我才睡不着呢!耳濡目染,脑海中塞满了关于火车的故事,不仅没有因为岁月淡去而卸载,反而越装越多,像一列火车,行驶在看不到尽头的铁路线上。
火车是从近代工业革命的浪潮中一路开过来的。1804年,英国的矿山技师德里维斯克,利用瓦特发明的蒸汽机,造出了世界上第一台蒸汽机火车,时速达到50公里到60公里。蒸汽机使用的燃料是煤炭或者木柴,将锅炉里的水烧开产生蒸汽动力,推动蒸汽机车行驶。“火车”之名由此而来。虽然早在1879年德国就已经研制出世界上第一台电力机车,投入到铁路运输的行列中,其牵引力与速度以及环保程度,均优于蒸汽机车,但“火车”之名并未被电力机车取代称为“电车”。这一方面因为“火车”的称谓被广泛接受约定俗成,另一方面便是蒸汽火车本身所具有的文化内涵,完全超越了作为一种运输工具的属性,成为具有人格化魅力的符号。
对于蒸汽火车的认知,于我已经远不仅是钢铁与机械,而是如同微风细雨,早已融入到了我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在爷爷和父亲身为铁路工人的那个时代,火车司机在铁路行内非常显眼,其社会角色也因为“物以稀为贵”显得格外亮丽。我对爷爷和父亲崇拜的源头,除去亲情,还有就是他们所从事的职业带给我的震撼。通体黑色的火车头,浑身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力量,两侧各有四个高大的驱动车轮(不同型号的机车驱动轮数量不等,人民型三个,建设型四个,前进型五个),是蒸汽火车头的“腿”,一列火车前行全靠它们带动。每次去看父亲开的那台人民型蒸汽火车头,父亲总是让我站到驱动轮前,与之比高。大概是14岁那年,我的个头终于赶上了驱动轮,我们一样高了。此后只要有人问我多高了,我就回答:“跟父亲火车头的大车轮一样高。”
一个对火车充满热情的超级粉丝,又有近水楼台的便利条件,我有幸对蒸汽火车头的每个部位都仔细观察,甚至很多都是亲手抚摸过的。还曾不止一次跟着爷爷、父亲去上班。司机、副司机的位置都坐过,也干过司炉的活儿,拿着大铁锨往火车头锅炉里送煤。那时候无论爷爷还是父亲,肯定心里在想,我和哥哥至少有一个能接上他们的班,像他们一样成为一名优秀的火车司机。非常遗憾,哥俩终未能了却爷爷和父亲的心愿,没有成为老许家第三代火车司机。
前文我写到蒸汽火车用了第三人称的“他”,是我故意为之,是特殊意义的表述。这个“他”在此代表的不仅是物化的蒸汽火车,更是与爷爷、父亲这些开了一辈子蒸汽火车的司机一样具有鲜明人格力量的“男人”。在蒸汽火车上能看到爷爷、父亲、他们那代火车司机的影子,同样,在爷爷和父亲的身上,也表现出一种坚硬的韧劲,那是与钢铁凝练在一起的男人气概的象征与化身。
在悉尼看到蒸汽火车,让我惊奇,动情。坐火车前往一个商业区的时候,在火车站看到有人拿着手机或相机,在月台调着镜头。起初没有在意。回来的时候,又见两位长者在谈天,月台上稳稳架着照相机,显然这是支好了架势在等待着什么。凑上去用蹩脚的当地语言询问,得到的答案是:一会儿、准确地说两分钟以后,将有一列蒸汽火车通过。我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拿出手机,打开录影功能,选择最佳位置,等待蒸汽火车的到来。
澳洲是一个对火车有着特殊感情的国度,被称为“坐在火车上的国家”。在澳洲人意识中,火车是国家发展的重要动力,特别是已经退出历史舞台的老式蒸汽火车头功不可没,值得铭记其功劳。澳洲全国至今保留下为数不少的蒸汽火车头,每年都会在一些重要的时间节点,举行隆重的仪式将其开行,表达心意,同时满足世界各地蒸汽火车头爱好者的摄影和乘坐愿望。现在世界上很多国家保留了一些仍可继续使用的蒸汽火车头,作为历史展示于狭小空间里。像澳洲这样逢重大节日开行长途蒸汽火车专列的地方并不多,澳洲人对火车之钟爱非同一般。
我拍下了蒸汽火车从驶来到远去的全过程,闲暇便一遍遍重复着看。有一个细节令我感慨,当蒸汽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将要消失在铁路的拐弯处时,迎面开来了一列现代化的动车组。在这个新旧老少擦肩而过的当口,两列火车完美演绎了一台接力的好戏,意味深长。爷爷那一代蒸汽火车头司机,或许从未想过今天的火车会是这个样子。父亲是他所工作的青岛机务段第一代换新内燃机车的司机,记得他这样跟我说,内燃机车开起来相比蒸汽火车优点太多了,火车司机操作便利,也一定会使乘客更加舒适。退休后,父亲不止一次乘坐过快捷舒适的高铁,这位老火车司机定是感慨奇多。
这篇小文是我外出购物时,在火车上断断续续于手机备忘录中完成的。坐火车写火车故事,确是很有意思的体验。如果有机会坐在蒸汽火车上,写蒸汽火车的那些人和事,将是何等奇妙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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