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长风
2024年10月24日,由几位文友筹备、邀集,众人在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举办了一场题为“寻梅·喊雪——孙国章先生的诗歌创作与东方美学精神”纪念座谈会。孙国章(1943-2021)曾任济南市文联副主席、《当代小说》主编,是著名诗人。“寻梅·喊雪”出自他的名篇《寻梅》:“独对/寒天//喊雪”。
会后近一年来,我经常琢磨一个问题:“喊雪”者是“寻梅”的人,还是寻见的“梅”?若兼而有之,那有无主次、显隐之别?
我不是诗评家,也知西汉大儒董仲舒的名言“诗无达诂”,但是诗毕竟是可以“诂”,应该“诂”的,并且每当想起孙国章,这个问题总是出现、萦绕在我的思绪里。
就诗的文本而言,我感受到两种情境:
(一)一人在寒冬里踽踽独行,寻找梅花。见梅花因缺雪而未能开放,于是呼唤苍天速降大雪。
(二)一人在寒冬里踽踽独行,寻找梅花。见未开(或是初放)的梅花正在呼唤大雪快快降临。
在第一种情境里,“独”无疑是“人”。在第二种情境里,“独”则显然是“梅”,而且应是一株树,而非一片林。这第二种情境自然可理解作“梅”“人”合一,但“梅”显而“人”隐,或者说“梅”是“人”的人格化身。
曾见到的零星文字,似乎多把“喊雪”者直接理解为“寻梅人”,而非“寻梅人”寻到的“梅”。这应是“寻”字所导致的,若题目是《梅》,这首诗也是完全成立的,那“喊雪”者只能是“梅”了。
有没有可能,作者写一“寻”字,主要是为了使诗更有动感,同时又增加一层转折:先写诗人去寻梅,再写见到一株梅树,凌寒傲立,正大声呼唤催生满树繁花的大雪快快降临。这不仅令人联想到南宋陆游《梅花绝句》中的名句:“高标逸韵君知否?正是层冰积雪时。”梅树“喊雪”比诗人“喊雪”,是不是更是诗?
2025年7月27日,大热天窝在家里,我又想起“喊雪”的问题,于是发微信请教山东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教授吕家乡、宋遂良、袁忠岳三位先生,他们皆米寿以上,与孙国章相知甚深。
宋老师回复说:“喊的主体既是梅花,也是诗人自己。梅花喊雪是呼喊温暖,诗人喊雪是希望扫荡污浊,让世界干净。”我没有理解“呼喊温暖”,第二天又问。宋老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雪盖在梅花上是保护梅花,梅花感到温暖。这里我不把雪当成一个寒冷的东西,我想象它是一床温暖的被子,像棉花一样。”宋老师又生发开来说道:“我想象中的雪花,皎洁晶莹,既可以荡涤污秽,也可以考验每一个不畏严寒、坚韧奋斗的生命。”
袁老师回复说:“我觉得应该是二者皆有,但意味不同,梅喊雪,是在呼唤她的挚友,梅雪风骨一致,相依为命,均迎严寒而绽放,同构成冬天之美景。诗人喊雪的意蕴就更丰富了。从求美的角度讲,与梅的喊有一致性,但用这个‘喊’字,令人觉得有‘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的意味,这就超越了对美的追求了,诗人所喊的雪,就不仅仅是为了梅花,也是为了整个大地。”
吕老师回复说:“诗题是《寻梅》,看来‘喊雪’的不是梅,而是寻梅者。”
吕老师接着讲述了他所知道的《寻梅》的写作背景:“1992年,孙国章与朋友们多次谈论一个话题,就是知识分子要有担当,要做社会的良心,要敢于发出正义的声音。大家说到当时发生的一些违背道义、违反法律的社会现象,孙国章虽然很激动,可是并没有为此写诗。又过了一段时间,已经是隆冬了,大家又一块喝茶聊天。有人说,济南冬天太干,太缺雪了,千佛山公园里的梅花都误了花期。这个偶尔提到的话题竟触动了孙国章的灵感,不久看到他写的这首诗。”
吕老师最后说道:“我对诗意的体会是:你要寻梅吗?不能只是悠闲地去公园,而要给梅花的开放提供条件,要喊雪,而且要准备着‘独对寒天’,那可并不轻松呀!这让我联想到我们关于知识分子要勇于担当的多次谈论,诗里就蕴含着那些内容啊。”
孙国章的这首诗最早收录在1995年1月济南出版社出版的他的诗集《无鱼之河》,列书中的第二辑。应是书出版后,这首诗得到广泛好评吧,孙国章又将其收录在2003年7月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的他的诗集《饥饿·假寐·铁》,并且作为开卷首篇。
与吕老师交流后,我在网上搜到吕老师2024年11月5日在《齐鲁晚报》发表的散文《怀念纯净的诗人孙国章》,其中所写一些文字,与微信里回复我的,大体是一样的。这篇文章我去年竟没有注意到。
接着我又查阅到吕老师20年前还有一篇文章《孙国章的“转换”和“减法”》,收录在2004年6月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的他的文集《品与思》,也谈到《寻梅》。这篇文章后略有修改,标题在“孙国章”前增添了“诗人”二字,收录2014年11月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他的文集《从旧体诗到新诗》,其中写道:“如果把题目改为《梅》,也是一首不错的诗,但整个诗意就变了。题为《寻梅》,就提示读者,诗里所写的并非梅,而是寻梅的人。他寻梅不是因为不知道梅花在哪里,而是因为梅花待雪还没开。他的寻梅不是问路,而是‘喊雪’。没有雪则梅花就不可能开放,为寻梅而‘喊雪’,确实寻到根底了。这样的寻梅者是极其少见的,也许会被庸众视为癫狂,一个‘独’字点出了他的孤独,敢于‘独对寒天’又点出了他的勇气。喊的是洁白的‘雪’,寻的是美好的‘梅’,这又暗示了他的高洁品格和崇高追求。”
三位老师的解答与文章,给了我极大的启发,他们皆认为这首诗是对理想社会的追求,对美好世界的呼唤,闪烁着人文关怀的光辉。
在查阅文章时,无意中还找到已故山东大学教授吴开晋先生2003年10月17日写的一篇文章《意象的跳跃性与通感的运用——读孙国章〈饥饿·假寐·铁〉》,其中写道:“诗人为什么对着寒天‘喊雪’,从标题上看自然是为了‘寻梅’,但这梅不仅是高洁人格的象征,抑或诗人美好理想的体现,而同时也透露出诗人对这高天寒流的不满和抗争,进一步引申,可以看作是对世俗浊流、人格沦落的击打。这只是个人的体会,并不一定是诗人的本意,也许它还是一首美丽的爱情诗呢!”
由此我想到199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论诗与诗人》里的名言:“每一个读者都是另一个诗人,每一首诗都是另一首诗。”我对孙国章先生这首诗的解读与体悟,会随着时空变幻,随着对他的怀念而继续。他独立寒野、啸傲苍穹的身影与诗声,也将永远挺立与回响在我和他的朋友们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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