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淅淅沥沥,飘落在山林间。铅灰色的天幕下,满山的樟树被洗得愈发青翠欲滴。朦胧雨雾中,一缕若有若无的炊烟自山腰袅袅升起,流向天际。不一会儿,一声庄重悠远的晨钟穿透雨幕,回荡于山谷,惊醒了栖鸟惺忪的睡眼。
那是一座籍籍无名的小庙,坐落在这座同样不知名的山上。
庙,相传有某位皇帝亲笔题字;山,也据说是昔日某代皇家的园林。然而这些辉煌,早已在西风残照里,化作了前朝陵阙的尘埃。如今,莫说附近乡民不知庙宇名号,就连庙里的住持,也说不清它的来历渊源。
庙中仅有九位僧人,一位住持。
僧人们大多是乱世里为求一口斋饭果腹的布衣。未曾想,日复一日与青灯古佛相伴,竟也渐渐洗去了尘心躁气,染上了几分佛性。即便是住持,最初也不过是想寻个安身之所。
虽隐于山林,这座小庙却是周遭乡民心中的寄托。逢年过节,更是香火鼎盛,热闹如庙会。平日里,庙里也不失生气——皆因九位僧人中,最小的那个,法号静心,年仅十岁。他的法号透着禅意,行为却与之相去甚远。
记得有一年秋收,村民们提着瓜果蔬菜、鸡鸭鱼肉,登山入庙,感谢这一年风调雨顺。住持难得地敛起了平日的不苟言笑,微笑着与村民寒暄,谈论收成,一一道谢。
僧人们忙着将蔬果提往后院地窖存放。一位热心的村民执意要自己送进去,抬头间,目光撞上了那尊庄严肃穆的如来佛像——随即爆发出前仰后合的大笑。
只见佛祖的两颊不知被谁涂上了两团浓重的腮红,嘴角滑稽地画上了八字胡,额头上还顶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王”字。
住持闻声快步赶来,见此情景,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口中喃喃念着:“阿弥陀佛,童子无忌……”
据山脚的村民说,那晚庙里传出了彻夜的惨叫声,分明是个孩子的声音。旁人听了,也只是会心一笑:“准是静心又闯祸了。”
静心俗名苏莽,是住持多年前外出时捡回的弃婴,那时他尚在襁褓,若非住持搭救,恐已葬身兽口。僧人们对他格外怜爱。今日偷偷塞块糖,明日带他玩耍。外出采购的僧人,总不忘给他捎些新奇玩意儿:能学鸟叫的竹哨,转得飞快的小风车,或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最后一样是一位酷爱此味的僧人特意带给他的。年幼的苏莽只尝了一口,便把早饭吐了个干净,此后好几周,见了那位僧人就哭,仿佛见了怪物。
年岁渐长,苏莽懂事了许多,常帮着洗碗、洗衣,打理庙中杂务。然而,他那“作妖”的本事也水涨船高,给佛像画鬼脸便是明证。不过,他终究是长大了,开始像真正的僧人一样上课、诵经。住持严厉的目光里,也渐渐渗入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或许,这座过于肃穆的庙宇,正需要这样一丝跳脱的生气。
时光荏苒,庙中的枯叶又被秋风扫落。一位少年将落叶归拢到角落,放下扫帚,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深秋的山间寒意侵人,那气息化作一团白雾,消散在天地间。苏莽已十四岁了。他近来心中疑窦丛生,因为僧人与住持似乎总在秘密商议着什么,对他讳莫如深。连平日最亲近的几位师兄,也总是强颜欢笑,摇头不语。
最近,山下的村庄也稍显不宁。明明还没有过年,却隔着几座大山,听到了震天的响声。村中也多了许多从来没见过的人,他们大多衣着褴褛,伤痕累累,像是逃难而来。村民很热心的招待了他们,并安顿他们住下。从他们口中得知,外面世界正在经历一场巨大变化。
而庙远离尘世,苏莽并未感知到一切正在变化,他仍沉浸于自己的疑惑。
“奇怪……按理说,我早该正式受戒了,这都丁丑年了……”苏莽喃喃自语。
佛堂内,住持盘坐中央,八位僧人围坐一圈,气氛凝重。
“静心也这么大了,我们若走,这庙总得有人守着。”
“不!还是让他还俗吧。这庙迟早……硬留下他,不是让他跟着受苦,白白蹉跎光阴么?”
“我赞同。此一去……十死无生。别让这座小庙困住了他。”
住持依旧低垂着头,如同平时诵经。
“住持,静心的事,您拿主意吧!”
住持缓缓抬起眼,扫视众人,声音沙哑:“让他守庙五年。五年后,去我禅房,最上层的柜子里,有我们留下的东西。看过之后……是去是留,由他自己定夺。”他顿了顿,补充道,“他若现在就想走,亦可,不必蹉跎这五年。”
众人沉默良久,终化作一声长叹:“也罢……他还小,就依住持吧。”
翌日,住持与八位僧人脱下袈裟,换上寻常素衣,拎着简单行囊,与苏莽道别。
“住持……师父……师兄!你们去哪?别丢下我!”苏莽嚎啕大哭,泪水汹涌,怎么也擦不干,“我……我是不是惹你们生气了?我改!我一定改……”
住持伸出布满褶皱的手,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温声道:“还记得我给你讲的西天取经的故事么?我们要去大雷音寺求取真经,路途艰险,怕你受不住,就别跟着了。安心待着,五年后……我们就回来了。”他指了指大殿方向,“五年后,去我禅房,最上层柜子里的东西,看过之后……我们也就该回来了。”
住持最终还是走了。苏莽偷偷跟在后面,眼巴巴望着他们翻过大山,穿过田野,走过集市,最后走向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江边,登船渡向对岸。苏莽被那宽阔的江水生生拦住,扑倒在岸边,泣不成声。泪水与冰冷的江水,一同浸湿了他身下的土地。
幸而,打渔的王二爷发现了他,将他背回家中,端上热饭热菜。苏莽却只是呆呆地盯着饭菜上氤氲的热气,直到热气散尽,饭菜冰凉,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寒夜寂寥,稀疏的星辰眨着眼,同情地目送那道孤单而绝望的身影,一步步挪回空旷的山寺。
五年光阴,弹指即逝。庙宇冷清了许多,却依旧一尘不染。苏莽如故,仔细打扫着每一个角落。只是,大殿佛像的金漆已悄然剥落,无声诉说着沧桑。
苏莽背起行囊,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个从未离开过的“家”,转身走向远方的高山。
他的手里攥着一张张血书与一封信纸,风乍起,吹得纸张猎猎作响,让那一行行文字呈现在天际之下:
莽儿:
‘西行取经’乃不得已之诳语。东瀛恶鬼横行,杀人如麻。师等此去,乃为杀鬼,非取经也。十死无生,故留汝守庙。此是护汝生路,亦是护此一方净土。柜中血书,证吾辈心迹。五年后阅之,汝便知晓。此庙是家,汝可守之;天下之大,汝当往之。吃饱穿暖,平安终老,便是孝道。
勿念。
—— 师 绝笔
他决定,要让住持和师兄们,永远“活”在世间。
那年深秋,无名山上扬起一阵清风,仿佛在与故人道别,又似要将他送往他应去的地方。
不知多少年后,昔日的村庄已被林立的高楼取代,宽阔的大桥飞架江上,沥青路上车流不息。
那座山,那座庙……噢,不。山如今叫“英雄山”,庙叫“英雄庙”,据说是某位军长亲笔题名。如今庙前依旧人来人往,却并非为香火而来。
“各位父老乡亲,这里就是著名的英雄庙!1937年抗战爆发,庙中九位僧人,毅然留下血书,共赴国难!他们虽无名,却永存我心,是不朽的丰碑!”导游高举小旗,招呼着旅行团前行。
大殿内,庄严的佛像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玻璃展柜下,静静平铺着的九份泛黄的血书和一封信。信是写给一位叫“静心”的人。这些珍贵的史料是匿名捐献的,为纪念这九位无名英雄,庙宇被改建为纪念馆。那位“静心”至今无人知晓下落。
人群中,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拉着一位老人,挤到展柜前。男孩踮着脚,勉强能看到柜中的物品。底灯的映照下,纸页虽已枯黄,那些由褐转黑的血字却异常清晰。
“爷爷,那个‘静心’,和您的法号一样哎!”孩子拉了拉老人的衣袖。
老人微微一笑,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天下叫‘静心’的法号多着呢,只是……恰巧和爷爷的旧号相同罢了。”
孩子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不过,这英雄庙的故事,爷爷倒知道不少,你想听么?”
“想!”孩子立刻仰起小脸,眼中充满期待。
老人偏过头,望向庙门的方向,仿佛看见一位住持和八位僧人的身影正从那里经过。他嘴角漾开一个无比释然、无比欣慰的笑容,像是了却了一桩深埋心底多年的夙愿。
随后,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庙堂的墙壁,掠过住持禅房的方向,最后停留在展柜中那些凝固着热血与嘱托的纸页上。他收回目光,慈爱地摸了摸孙子的头,温声道: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壹点号 阮椿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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