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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丨礼物

火棠 08-11

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金沙江畔,铁锁乡,高于云雾的半山腰上,我支教的学校裸露于太阳的照耀,仿佛和俗世远远隔开。上午,正在上课,手机响起不安的铃声,出教室接电话,家中来信,祖父已经去世,唤我回去送丧。他已被脑血栓折磨了将近三年。放下手机,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沉默于语言,眼泪得以被制止,但跟校长请假时,不得不说话,话刚出口,泪水紧跟着流出,不受控制,像我曾见过的山里的泉眼,洁白有力。

不敢和学生们告别,回教师宿舍慌乱地收拾了东西,坐班车坐四个小时出深山,到县城,短暂停留,再坐两个小时班车到邻县,赶高铁去昆明,住宿一晚,坐飞机回南阳,继续坐班车,一路弯弯绕绕回到村里。一路呆滞,像株植物,悬置于一个又一个交通工具的窗边,在各处的日光中慢慢地进行光合作用。时而做梦,时而醒来,接着就模糊了梦和现实的边界,恍惚间,似乎不是我在行路,而是路在我身上行走,把疲惫的我滚轮般往前推动。

回到祖父家的院子里,一种诡异的陌生藏在熟悉里向我探头探脑。还未来得及松口气,我马上被密密麻麻的习俗和亲人包围着往前走。离堂屋还有几米时,黑漆漆的棺材撞入我的眼睛。经验告诉我,那里面躺着我祖父的躯壳,只是躯壳,而我的祖父已经烟消云散。本能控制我,使我难以相信这个简单而确凿的事实,我的祖父已经死了。我感受不到我的双腿,我提线木偶般僵硬地走进堂屋,泪珠别扭地悬在眼眶里,又重又硬,却卡在了里面,落不下去。你要看看他吗?我听见有人说,那声音十分近,那面孔无限远。两个人突然就来了,推开了棺材。棺材中设置了制冷设施,棺门一开,一阵凉茵茵的雾气喷吐出来。雾气散后,我不得不看了一眼,躺在一堆塑料假花中的那个人穿着崭新得发亮的寿衣,甚至有些耀眼恍目。他的衣服新得让我恐惧和不适,印象中,他的衣服总是旧的,缝着补丁,附着几处沾着灰尘的褶皱,旧得亲切,旧得温暖,旧得可爱。这就是我熟悉的那个人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愧疚不安地把头扭了过去,他们再把棺材缓缓合上,骤然的轰鸣回响在高高的空中。

我退到一旁,望着院子里那棵葱郁的梨树,专注地在树叶间寻找。我找不到一个完好的梨子,全都被马蜂和鸟雀蛰得不像样子。梨树下面,那口气压井早已锈迹斑斑。梨树的叶子在我眼中是灰的,一切都是灰的。这时,一抹亮色出现,我的堂姐来到了院子里。我们对视了一眼。我眼里的泪水终于不卡了,倾泻而下,掷地有声地砸在干硬的地上,又被泥土贪婪地吸收。她的眼眶红红的,走到我的面前。你回来了?她说。我的身体放松了下来,点了点头。几个眼神,几句话,我们已经交换和印证了童年时全部的记忆。我俩小时候经常缠在祖父身边,尤其记得一年秋深,我俩从河边的芦苇丛里采集了数根芦苇让祖父教我们制作毛笔。在下午灿烂的阳光中,我们把芦絮小心拔掉,捆结成束,插入芦管中,一根粗糙的毛笔就制作完成了。我们蘸了水,在地上写着凌乱的字,由于芦絮松散,写出来的字连笔画都是混乱的,又是用水写的,阳光晒上几分钟,字迹便荡然无存,仿佛不存在似的。

我俩坐在一起,不说话,无需说话。不久后,一位没有见过几面的亲戚急匆匆地赶来,一到屋里,便急不可耐地扑在棺材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天喊地,在旁人多次的劝慰下,她逐渐停住了哭嚎,好像地震后的平静。她冷静得极为迅速,立马健谈地和周围人谈起了生活中的种种琐事。这让我感到疑惑,仿佛刚才发生的只是表演。或许那确实是表演,只是在场的人都谙熟于心,而我还没有掌握这种哲学。

黄昏时一场雨把地变得泥泞不堪,天黑得突兀,转眼间院子里已摆好十几桌菜,挂上惨白的灯。父亲暗示我不得,遂低声命令我去照顾各桌亲友邻居。我去敬酒、让烟,行尸走肉般穿梭在升腾起的烟雾和四处飞溅的语言之间。一桌挨着一桌,一个接着一个,都不能落下,一圈下来,口干舌燥,腰酸背痛,坐下已完全没有了食欲,随便扒拉了几口,桌子又迅速被撤下了,一个化着浓妆的演奏队在一盏灯下面演奏丧乐。凄凉的灯光,沙哑的音乐,逐渐稀疏的人群,死亡变得颓败不堪。

到了半夜,围来的人终于潮水般散尽,残留下一片狼藉,幸好纯净、深邃而浓郁的夜色覆盖了、抹平了一切。父亲、堂哥和我坐在堂屋门口守灵。堂哥已经多年未归家,据说中间有一段时间跟家里都失去了联系,这次他竟然意外地回来了。我们互相聊了几句近来的工作,便没什么可说的,只是默默地抽烟,手指间的香烟升腾起的烟雾中闪烁着我们曾经共同的回忆,只是我们都不再复述。那些烟,那些记忆把香烟耗尽,只剩下烟头和发黄的指节。烟抽完,一阵沉默,我们又点上一根,打火机是黑夜里唯一的响亮,咔塔一声,清脆却细微的声音被棺材弹了出去,立马被黑暗生吞活剥,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更多的时候,我盯着外面黑夜中的路,盯得久了,竟觉得那路逐渐地明亮了起来,一个飘渺的身影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着,分不清是在向我走来,还是在离我而去,又或者,他一直在原地徘徊。

几点了?到了后半夜,这是我们最多的交谈。再就是问,你困吗?我不困,确实不困,没有丝毫的睡意,像在噩梦里被一种极端的清醒统治。又点着一根烟。我端详着堂屋的红木门,上面有一些裂纹和岁月的陈旧色调。两扇门的中央附着了经年累月贴上去的年画的残片,风吹雨打之后褪色变白,破败不堪,无论是喜庆的婴孩,还是凶悍的猛将,他们的面孔都接近透明了。红木门嵌在两堵红砖垒成的墙上,那墙出现了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缺口和漏洞,小时候我曾好奇地把眼睛贴上去,往里面探查,总觉得里面藏着什么神奇的宝物。我抬起头,往屋檐看,那里有一个空空的燕子巢。巢里的燕子去哪里了呢?它们或许在地球的另一端。它们还记得这里吗?它们还会回来吗?它们会发现这个屋子里少了一个人吗?问题像岩浆一般从我心里喷薄而出,我渴求问题,这样的时刻,只有问题像麻醉剂一样使我安心。我记起小时候一只雏燕从屋檐落下,祖父将它捧来放到我的掌心。当它长大飞走的时候,我哭了好久。门外时常有小小的飞虫闪过,它们的寿命十分短暂,我们消耗的这个夜晚对它们来说或许已经是一生。天快亮了,隐隐的白光。第一缕光线,我想,只有在黑夜里一直坐到天亮的人才会懂得什么样的光线是第一缕光线,那是将我从黑夜中拯救出来的曙光。我紧紧攥着曙光,像在沙漠中攥着一瓶泉水,对它望眼欲穿。

曙光之后,便是平庸的白天。守灵夜结束了,临走前,我闻到一股肉类腐烂的恶臭味,环顾四周,发现棺材前香案上用竹筷子插住的一块祭祀猪肉已经生蛆发臭,几只白蛆在里面进出蠕动。肉的旁边是一根燃尽的蜡烛遗迹。定睛望向空中,几只黑苍蝇时隐时现。它们突然趴在棺材上,在漆黑中隐形了。它们嗅到死亡的气息了吗?我捂住口鼻,转身离开。回去还能休息一个上午,中午,就要去披麻戴孝,送行祖父的亡魂。肌肉一路紧绷,到了床边,我感到铺天盖地的疲倦袭来。一头栽倒,突然又睡不着了,我坐了起来。我感到自己在渴望,渴望血肉淋漓的疼痛。我不停地捶打自己,打着打着,似乎把自己从身体里打了出去。我的灵魂如影子般在旁边隔岸观火,冷漠无情地看着我的身体慢慢瘫倒在床上,像一堆还未燃烧就已经腐烂的湿柴,昏昏沉沉,没有明天,甚至没有下午,没有下一个小时,没有下一秒地永远睡去。

我被父亲沉重的脚步声惊醒,接着,劈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支撑着沉甸甸的身体慌忙起床,顿时又觉得轻飘飘的。到了祖父家的院子,一堆白色的东西,白麻秆、白帽子、白布、白袍子。我们坐好,依次被分发用到仪式上的物品。我分到了一根麻秆,紧紧抓住。布鞋上贴了一块白布,马上就变脏了。披着一件白袍子,盖着头,像是一位神仙。我们走出去,在村子中央的马路上站成整齐的队伍,我站在前面几排。同一排的还有堂姐,她一直低着头,加剧了我的悲伤。远远地,我看见父亲站在第一排,举着一个由秸秆和白布捆扎而成的手杖,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会怎样回忆自己的父亲?他眼中的父亲和我眼中的祖父是同一个人吗?我第一次对他产生了这么多的好奇。印象中,他沉闷而遥远,像是夏天夜晚的一场暴雨。

送行开始了,伴随着唢呐声响起,人群往前挪动。马路两边站满了观光客,像观赏以往的每一次葬礼一样观赏着这次。以后,我们死去,亦会被这样观光。随着第一个人哭起来,队伍里一片哀嚎,走了几十米,停下来,人群变得安静,最前面的带队人放炮,烧纸,跪拜。起来之后,立即继续哭,哀嚎,在仪式里,我渐渐感知不到什么是悲伤,它像是一块冰,在炎热的夏天过于迅速地融化了。我只是低着头,偶尔扭头,是为了看一眼我的堂姐,她模糊的面孔是这世上唯一的真实。再次陷入回忆,七八岁时,过春节,下大雪,在堂屋中围着火炉,祖父教我俩写毛笔字,我们都没学会,只顾着跑出去玩雪,偶尔回来认认真真看他把祝福工整地写在红红的对联纸上。毛笔之下,柔软中蕴藏着最极限的锋利。送到一里地左右,便到了终点,带队人将祖父生前睡过的草席堆在地上,点燃,再扔入由几个小孩举着的纸马,意味着凭借火焰升腾起来的力量,装在祖父身体那个容器里的魂灵便乘着奔腾的马匹西去登天了。纸马一投入火里,便像插上了一双烈火的翅膀,随着微风舞动上扬的火焰似乎真的要把尘世浊重的灰烬和命运拉着,往无垠的天空飞去。

纸马烧尽,祖父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内容随着燃烧的纸马彻底到了另外的世界。送行结束了,回去无需再排成队伍。人群没了秩序,三两成行,微笑闲谈,全然没了之前哭嚎的景象。到院子里匆忙吃过午饭,便要下葬了。村里男人都来帮忙抬棺,堂屋的门槛高于地面二十公分左右,棺材难以出来,用木板垫着,栓上绳子,七八个男人喊着号子拉了数次才将棺材拉出来。我悬着的心落了下去,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棺材和死亡的沉重,我将它理解为祖父对这间生活了一辈子的屋子的眷恋和不舍。他的一生都被困在这片土地上,他像一棵年迈的树扎根在这间房子里,只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因为病危,他到了市里的医院。这算是一种至大的悲剧吗?然而在我的印象里,他是那么的慈祥、善良、温和。

我们跟着拉棺材的木车默默地往前走,走上马路,穿过小路,到了村子旁边的田野里,那里是我家的坟地。这条路是祖父串门常走的路,听祖母说,在安息之前,他拄着一把椅子举步维艰地走了一遍又一遍。到了那里,放棺材的坑已经挖好了,我站在地里,一刻都不放松,认真地记着每时每刻发生的事情,那些画面。这是我和他最后的联系了,我要记住,刻骨铭心地记住,记住就意味着随时能够返回这里。棺材慢慢下沉,下沉到了地面以下,几个工人开始往里面埋土,我不敢看,只是听着泥土砸在棺材上的声音,在棺材上抖落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我突然感到一种可怕的悔恨,我急忙上前,然而棺材全被泥土盖住了,我像一棵被闪电击中的树木一样,轰然倒塌。我的手往前伸去,在棺材边上紧紧抓了一下,我想抓住些什么,我只能抓住黑色的虚无。我把手紧紧地攥住,放在口袋里。

随后,回家,我沉沉地睡了一觉,在梦里把我和祖父之间的经历都事无巨细地梦见了一遍,醒来又全部忘记。我该回到山里继续支教了,那里还有几十个学生等着我。回程依旧是相同的交通方式,班车、飞机、高铁、班车、班车,到了山里,恍若隔世,仿佛在人间走了一遭,到了一个世外桃源。回去是在中午,下午还有语文课,决定去上。到了班里,学生围在我的四周,叽叽喳喳问我回去做什么了?我无言以对。班里一个调皮的孩子摸着我衣服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泥团,好奇地问我,这是什么?它已经变干变硬,像一个害怕散开的生命,紧紧地攥在一起。

我愕然呆住,原来那天在祖父尚未完成的坟边,我抓住的不是黑色的虚无,而是黑色的泥土。我将借这团泥土和他的长眠之地连接在一起。这是一个礼物,我答道。他听到这里,将这个礼物放回我的掌心,一本正经地跟我说,那你可得好好保存。另一个孩子问,谁给你的礼物?嗯,我想了半天,说道,未来的我。未来的你,你会穿越时空吗?她瞪大了眼睛,满脸好奇。我摇摇头,我不会穿越时空,但这个礼物会。神奇,他们惊叹着跑开了。祖父,我说的对吗?这个泥团多像你的死亡,死亡就是一个礼物,它将我累积到现在的生命刷新到一个崭新的起点。你作为世界的一部分,消逝了,对于世界的消逝,我一清二楚。你同样作为我的一部分将要消逝,对于我的消逝,我还尚未察觉。死亡正是这样的一个礼物,你交给我的,我不舍得现在打开。当未来,我打开这个礼物时,我将失去这个泥团所意味着的东西——那是我消逝、崩坏和坍塌的一部分,同时我把它作为一个礼物送给现在的我,从未来,穿越时空而递出的手掌。


壹点号 火棠

值班审读:吴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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