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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丨放风筝

南风窗语 08-11


***

初春的东南风裹着暖意拂过华北平原,麦苗悄然洇出一层新绿。父亲下班归来,脸上漾着孩童般的兴奋,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风筝。我们兄弟姊妹几个立时欢呼雀跃。父亲仔细地将线的一端系牢在风筝骨架上,又寻来一根粗砺的槐木棍,把线绳的另一端密密匝匝地缠绕上去。

我们抓起风筝,便冲向返青的麦田。风,此刻已有了清晰的形状,温柔地抚过无垠的麦地,青苗起伏,漾成一片柔和的碧浪。怀揣着近乎本能的激动与渴望,我们在田埂上奔跑,脚步是撒欢的,方向是懵懂的,任凭那股蛮劲带着身体胡乱冲撞。直到槐木线轴粗糙的棱角,一道又一道,深深勒进稚嫩的掌心;直到翻滚的麦浪将西坠的夕阳,碾成一张巨大粘稠的血色薄饼,悬在天边。父亲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沉稳而笃定:“记住,放风筝,得迎着风跑,它才飞得高。”

麦田小径上,一位同村却不太相熟的老汉,驼着背,不知何时驻足。他浑浊的目光追随着我们笨拙的尝试,忽然沙哑地开口:“唉,我这辈子,没放过风筝……可瞧这玩意儿,怪像人活一世——有人手里的,能窜上天,老高老高;有人折腾半天,它死活赖地上,就是不肯起;还有的哪,飞飞落落,落落飞飞……” 老汉的话像一颗小石子,倏地投入我因奔跑而沸腾的心湖,漾开一圈异样的涟漪。

那股抢夺风筝、想亲手将它送上天的冲动,瞬间凝滞了。我松开手,退到一旁,看着父亲正半蹲着,耐心地指导弟弟如何牵引、如何奔跑。那一刻,我仿佛真的成了一个局外的看客。眼前那在暮色与麦浪间挣扎、起伏、坠落的彩纸竹骨,模糊地应和着老汉口中那难以言喻的、起落浮沉的人生轨迹。最终,我们的风筝也未能幸免,在一次笨拙的转向后,斜斜地栽下来,碎在刚返青的麦苗间,像一声戛然而止的叹息。那根被掌心汗水浸透的麻线,软软地垂落,仿佛一条通往天空的断桥。


***

伴随着沉闷而规律的“哐当——哐当——”声响,绿皮车厢在夜色中摇晃,我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用这单调而固执的撞击声阻挡袭来的困意,然没熬过夜的我,自然守不住那不眠的灯火。头一沉,瞬间便坠入了混沌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像沉船般缓缓浮起。眼皮沉重地掀开一线,窗外依旧是泼墨般的漆黑,只有偶尔掠过的、孤魂野鬼似的零星灯火,倏忽明灭。我茫然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眼睛里——那是父亲的目光,温热的,沉甸甸的,像两块刚从胸口焐热的石头,无声地搁在我睡意朦胧的脸上。那目光里有太多未及言说的东西,烫得我心头一缩,几乎是本能地,我慌忙垂下头,再次将脸颊埋进臂弯里,仿佛要躲进一个安全的壳。

父亲正送我去遥远的异乡求学。身下这蜿蜒、冰冷的铁轨,执着地刺破黑暗,固执地伸向未知的远方。那一刻,我恍惚觉得,自己就是父亲手中那只突然被撒开了线的风筝,被一股巨大的、名为“成长”或“远方”的、不可抵抗的气流猛地攫住,身不由己地腾空而起。而车窗外那两条平行、锃亮、永不相交的铁轨,在黎明前最深的夜色里幽幽反着光,恰似那根骤然绷紧、无限延伸,却依然牢牢系在故乡槐木线轴上的长线——无形,却坚韧得勒入骨肉。

即将远离故乡的钝痛,像一把钥匙,猝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恍惚间,竟跌回初一第一次住校的那个黄昏。那时的狂喜近乎失态,仿佛溺水者终于抓住浮木——从一个烙印着“口吃”、“留级”、“罚站”的、令人窒息的泥潭里挣脱出来!一个崭新的、无人知晓我过往疮疤的舞台豁然洞开。我贪婪地吮吸着这陌生的空气,笨拙而狂热地重塑自己:拥有了勾肩搭背、看似横行的“兄弟”,拥有了戏谑的雅号和结伴同行的伙伴,拥有了渴求已久的、带着肥皂泡般炫目光泽的“友情”……我沉溺于这场精心排演的“新生”戏剧,几乎信以为会永恒。

然而,幕布尚未完全拉开,离歌已然奏响。甚至来不及学会告别的姿态,来不及将手中那点尚存的温热攥得更紧一些。那短暂构筑的、仅容转身的方寸桃源,连同那些肥皂泡般易碎的“拥有”,已被身后汹涌而至的时间洪流,不容分说地裹挟而去,只留下掌心空荡的凉意和未及褪尽的、臆想的温度。

此刻,车轮碾过铁轨的呻吟,像一把生锈的锉刀,反复刮擦着心壁。想逃离故土的狂喜,早已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名为“根”的引力所取代——那是即将远离故土的惘然,是风筝线骤然绷紧时牵扯出的、来自大地深处的、无声的悸动。铁轨尽头,未知的黑暗正缓缓吞噬来路。我攥紧拳头,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槐木线轴那粗糙而熟悉的纹路,以及……那被无形之线勒出的、看不见的、却时刻搏动着的伤。

多年后我才明白,这奔向所谓“更远方”的旅程,剥开那层自我安慰的糖衣,内里不过是一次笨拙的、尚未断脐的挣扎。我空悬着逃离的躯壳,灵魂却依然被那根深植于冻土的线,牢牢系在故乡的脉搏上,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牵扯着绵长的钝痛。

日子在陌生的校园里铺陈开来。每日清晨,当清冷的空气灌满胸腔,我总会习惯性地倚在教室敞开的窗边。目光越过喧嚷的马路,定格在不远处那个空旷的广场。无论酷暑的骄阳如何炙烤,抑或寒冬的朔风怎样呼号,总有一群白鸽,如同被某种古老的契约所召唤,准时盘旋于那片灰白的水泥苍穹之上。它们翅膀翻飞,划开凝固的空气,一圈,又一圈,周而复始。清越而略带苍凉的鸽哨声,仿佛从时间的缝隙里渗漏出来,被风轻抚后,弥散在清冽的晨光中,久久萦绕不散。

凝望着那不断重复的、近乎仪式的盘旋轨迹,一种难以名状的苍茫感会攫住我。仿佛自己正被抽离出现实的方寸之地,置身于一片无垠的、亘古的寂寥之中。是鸟,就该飞向属于它的山峦吧?我仰望着那看似自由无羁的身影,心底有个声音在低语:我只是一只风筝。你在对飞鸟诉说羡慕,诉说身下那根引线的羁绊。却不知——在你看不见的云端之上,在风最凛冽的高处,那看似随心所欲的鸽哨声,何尝没有一根被风拉紧、绷直、深深勒入命运轨迹的……线?


***

当初春的东南风再次舔醒冻土,麦苗怯生生探出第一抹的新绿时,童年放风筝的影像便如返青的野草,固执地从记忆深处顶破时光的硬壳,清晰地浮现。麦子黄了又青,青了又黄,镰刀收割着一茬茬光阴,那画面非但未褪色,反似被岁月之手一次次拓印、加墨,在心底的冻土层上,愈烙愈深,清晰得能听见风掠过纸鸢的嘶鸣。它盘旋不去,如同广场上空那缕被风揉皱、却永不消散的鸽哨,已成为血脉里循环往复的潮音——那根无形的线,从未松开。

这片土地——曾托起我童年赤脚奔跑的欢愉,曾包裹少年挣扎欲裂的心魂,如今,已成魂魄日夜洄游、却再难泊岸的故乡。思念堆积到无法承受时,我便将自己蜷成一枚疲惫的信笺,塞进穿越千山万水的列车,任由那根深植血脉的线牵引,踉跄着扑回它的怀抱。双足踏上田埂的刹那,混合着干草、泥土与炊烟气息的乡风,瞬间涌入肺腑——那是故乡渗入骨髓的呼吸。脚下大地仿佛沉睡了千年,只为感知这微小的震颤,温厚而沉默地将我托举,如同一棵骤然触及深根的树,得以在浩荡时空中,重新丈量生命存在的坐标。

沿着被足迹和月光磨亮的田埂走去,恍惚间,总觉下一个垄沟转弯处,会猝不及防撞见那个攥着槐木线轴、掌心被刻痕硌得通红、正仰头痴望天空的——童年的我。风掠过耳际,带着旧日麦苗的清香与血脉里鸽哨的余响。视线所及,物是人非的苍凉悄然弥漫。

多年后重回故里。走进小巷,那扇熟悉的门,静默伫立。

姥姥去世多年,我仍会恍惚。跨越千里,立在门前,手指屈起,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仿佛只要不叩击这层薄木,时间便永远凝固——门后定会传来鞋子擦地的声响,佝偻的身影慢慢挪近,及一声带着惊喜的“哎呀”。这扇门,曾是我归途的终点,而今成了隔断阴阳的界碑。那根系着牵挂的线,于此,无声化尘。

而父亲,那个教我迎着风奔跑的人,他的离去,才真正让故乡的天空塌陷一角。霜降未至,他先一步走进了深秋的岑寂。我慌忙奔赴那场葬礼,于仓皇无措间,目光竟在攒动的人影里徒劳搜寻,搜寻那曾让我依靠的肩膀。此刻,在这桃夭灼灼的春天,父亲种的那棵桃树,兀自燃烧,映照着空荡的窗棂,灼烫着归人的眼。他撒手时,故乡牵系我的最粗韧温暖的那根线,猝然崩断。

风,穿过这些生命的断线处,留下空荡荡、带着哨音的回响。我兀自站在这片承托我的土地上,掌心却再难寻槐木线轴那粗糙踏实的纹路。那曾牢牢系住风筝与游魂的长线,在岁月拉扯与诀别中,无声断了一股又一股。剩下的线头在风中飘摇,维系着记忆的残骸与现实的虚空。


***

东南风如期而至,唤醒沉睡一冬的大地。我已成家,并未立业;育有一子,生活清简。然每年此刻,当那裹挟着暖意与旧忆的风掠过,我们定会携子走向那片属于天空的旷野。风筝,从粗朴的三角,到色彩斑斓的卡通模样,再到翼展欲搏长空的苍鹰……它们挣脱掌心,曳着纤细却坚韧的长线,执着地曳向高远的穹顶。

我退守到田埂的边缘,静静伫立。目光追索着那在云端浮沉的点,感受着掌心残留的、尼龙线传来的微颤——那是风筝搏击气流的脉动,也是大地通过我,向天空传递的无声絮语。

身旁,父亲的身影如约浮现,沉默温厚,如同这片土地。他不再指导奔跑的方向,亦无须紧握那粗糙的槐木线轴。只是并肩站着,与我同望那挣脱了掌心、却依旧被血脉羁绊的飞翔。风过耳际,卷来麦苗新绿的潮气与遥远鸽哨的余音。那一刻,所有被岁月拓印的轨迹——老汉沙哑的低语、掌心被线勒出的旧痕、铁轨尽头的苍茫、断线处空旷的回响——都在云端那只搏击的鸢影下,在身侧这无声的伫立中,完成了宿命般的回环。我放飞的,何尝不是当年父亲手中那只风筝所承载的、挣脱大地的渴望?

“加油!飞得再高些!” 身边传来儿子高亢稚嫩、中气十足的呼喊。猛然将我拉回现实。风,仿佛应和着这呼喊,趁机用力一推,风筝猛地向上窜去!牵引着它的线骤然绷紧,震得我掌心一麻,身子也跟着一晃。


孩童们小小的身影,是这碧浪里跃动的音符,他们追逐、奔跑、撒欢,将积蓄了一冬的力气,肆意泼洒在风与青苗的缝隙里。天上的风筝,仿佛并非由人手放飞,而是大地深处某种沉默渴望的具象。它们挣脱土壤,以竹为骨,以纸为翼,在这浩荡的天地剧场中,执着地攀援、摇曳、与无形的气流角力。这年复一年的仪式,像是风,在无字的天幕上,默写着同一首关于挣脱与归返的、循环往复的古老歌谣。



壹点号 南风窗语

值班审读:杨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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