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汲怀海 编辑|燕子 图片|网络
大明湖最初于我,不过是中学课本上"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抽象诗句,是《老残游记》中那个"千条杨柳数声鸥,一片玻璃一片舟"的遥远梦境。菏泽的青年湖畔,明朝知州范希正修建的那方水域,记录了我的求学时光,是青涩之梦的开场。大明湖是我的诗与远方。在我想象中,大明湖厚重如魏晋的砖、唐宋的瓦,每一片荷叶上都镌刻着历史的纹路。
暑假里,从济南儿子的家中出发,走近心仪已久的大明湖。
南门的"丹坊耀日"牌坊比想象中更为震撼。六根红柱撑起的重檐单檐建筑,檐角飞翘如振翅之鹤,金黄的琉璃瓦在晨光中闪烁,匾额上"大明湖"三个镏金大字厚重如铁公祠前铁铉的铮铮铁骨。穿过牌坊,垂柳如帘,拨开便见湖面——那一刻我才明白,刘鹗笔下"画舫徐行,芦苇花开,鳶飞鱼跃"并非虚言。乘船向湖心,船底擦过荷叶的沙沙声,惊起几只白鹭,翅膀拍打水面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如碎钻般闪耀。这场景让人不禁思考:人类对自然的审美体验,究竟是一种发现,还是一种创造?我们是在欣赏自然本身,还是在欣赏被文化浸润过的自然?
湖心历下亭的红柱青瓦渐渐清晰,八角重檐的轮廓倒映在水中,与真实的建筑构成完美的对称。杜甫曾在此写下"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而今亭柱上郭沫若的对联"杨柳春风,万方极乐;芙蕖秋月,一片大明"依然鲜亮,恍惚间似见李清照手持卷轴从藕神祠方向款款而来,她的裙裾扫过新荷,露珠滚落如词句中跌宕的音节。这种时空交错的幻觉,揭示了文化记忆如何在特定空间中被激活——建筑不仅是物质的实体,更是精神穿越的通道。
大明湖的荷与菏泽青年湖的荷截然不同。青年湖的荷是平民的荷,随意生长,潇潇洒洒;大明湖的荷是贵族的荷,每一株都浸透了文化基因。魏晋时这里称"莲子湖",唐代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记载:"历城北二里有莲子湖,周环二十里,湖中多莲花,红绿间明,乍疑濯锦"。千年过去,荷花的血脉从未断绝,1986年更被定为济南市花。盛夏时节,翠绿的荷叶铺满湖面,粉红的荷花如星子散落,倒映在水中,与岸边垂柳构成一幅天然水墨。这种自然与文化的共生关系引发深思:未经人文诠释的自然是否真的存在?或者说,人类是否只能通过文化的棱镜来认识自然?
黄昏时分,我登上超然楼——这座效仿苏轼超然台而建的楼阁,在元代曾是大学士李泂的居所,如今重建后成为俯瞰全湖的绝佳位置。向西望去,夕阳为千佛山镀上金边,山影倒映湖中,正应了刘鹗在铁公祠前所见奇观。湖面渐暗,荷香却愈发浓烈,仿佛夜色挤压出了植物深处的精魂。此刻的大明湖不再是旅游手册上的图片,而成为我血肉的一部分——她的水波荡漾在我的血管里,她的荷香萦绕在呼吸中。
我曾游览过名满天下的杭州西湖。大明湖与西湖最动人的联结,不在水面,而在水下绵延的文脉。两湖皆因文人而名扬天下,却又因文人气质的不同而呈现出迥异的文化景观。济南的曾巩、李清照、辛弃疾赋予大明湖一种北方的硬朗与婉约的奇妙融合;杭州的白居易、苏轼则给西湖涂抹上江南的柔美与士人的旷达。官员与词人,政治与艺术,在大明湖和西湖的波光中达成了某种默契。这种默契暗示着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深层结构:入世与出世的辩证统一,社会责任与个人审美的和谐共存。
曾巩任齐州知州时,于熙宁五年(1072年)修建了北水门,这是济南唯一的北城门,既可设闸泄水防洪,又可通舟楫。明洪武四年(1371年),在北水门上建了两层高的汇波楼,"因城内诸泉水汇流入大明湖,再经北水门流出城外"而得名。站在汇波楼上北望,可见"鹊华烟雨",南瞰则尽收明湖美景,尤其夕阳西下时,"汇波晚照"成为济南八景之一。曾巩这位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文人官员,在济南留下了诸多政绩,离任时"百姓如丧考妣,涌上街头,拉起吊桥,不肯放行",他不得不趁夜悄悄出城。这种官民情深,与苏轼在杭州的境遇何其相似。二者共同诠释了儒家"为政以德"的理想——政治不仅是一种权力运作,更是一种道德实践和美学表达。
苏轼两度任职杭州,第一次任通判,第二次任知州,合计约五六年光景。元祐五年(1090年),面对西湖葑草湮塞半湖的窘境,他上奏《乞开杭州西湖状》,断言:"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盖不可废也"。获准后,他动员二十万民工疏浚西湖,挖出的葑草和淤泥堆筑成自南至北横贯湖面2.8公里的长堤,上建六桥,两岸遍植芙蓉杨柳,这便是后世闻名的苏堤。
大明湖没有苏堤那样宏大的水利工程,却有同样动人的文人故事。铁公祠是为纪念明代兵部尚书、山东参政铁铉而建。明建文帝时,燕王朱棣南下夺权,攻至济南,铁铉率军民坚守,屡挫燕王。朱棣攻下南京自立为帝后,铁铉终因寡不敌众被俘牺牲。铁公祠前的楹联"湖尚称明,问燕子龙孙,不堪回首;公真是铁,惟景忠方烈,差许同心",道尽了这位铁骨忠臣的气节。刘鹗在《老残游记》中写道:在铁公祠前看大明湖,可见千佛山倒影。这一奇观至今仍偶尔得见。铁铉的故事与西湖边的岳飞事迹遥相呼应,共同构成了中国士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精神谱系。这种精神谱系超越了地域差异,成为中华民族共同的价值认同。
北极阁则是另一种精神象征。这座建于元代至元十七年(1280年)的道教庙宇,又名真武庙,供奉北方水神真武帝君,建在7米多高的石砌高台上,由前后殿、钟鼓楼、东西配房组成。与西湖畔的佛教雷峰塔形成有趣对比——一为道教水神庙宇,一为佛教舍利塔,却都寄托着人们对水的敬畏与祈求。雷峰塔初名皇妃塔,是吴越国王钱俶为奉安"佛螺髻发"舍利而建,北宋开宝五年(972年)前后始建,太平兴国二年(977年)落成。塔身曾多次遭劫,1924年倒塌,2002年重建,新塔采用铜制构件,保留了传统外观又增强了耐久性。这两座宗教建筑的不同命运,折射出中国文化中宗教与世俗、传统与现代的复杂关系。它们的存在提醒我们:人类对自然的敬畏从未消失,只是不断变换着表达方式。
李清照与大明湖的关系尤为特殊。清代同治年间,文人们商议以这位宋代女词人作为藕神祭拜,并对藕神祠修葺一新,由符兆纶撰写《明湖藕神祠移祀李易安居士记》刻碑为证。原祠已毁,1998年大明湖公园在清代南丰祠基础上重建藕神祠,塑像为宋代仕女装扮,手持卷轴,祠门楹联"是也非耶,水中仙子荷花影;归去来兮,宋代词宗才女魂"为学者徐北文所撰。将李清照奉为藕神,既是对她文学地位的肯定,也暗合其词作中频繁出现的荷花意象,如"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这种文人神格化现象,在西湖则体现为苏小小墓的传说——南齐歌妓苏小小死后葬于西泠桥畔,其才情与悲剧命运成为历代文人题咏的对象。当代著名戏剧家、散文家余秋雨写到:“苏小小的形象本身就是一个梦,世界没有给她以情感的报偿,她不愿做姬做妾,勉强去完成一个女人的低下使命,她不守贞洁只守美。”
大明湖畔的辛弃疾纪念祠与西湖边的岳飞庙,同样构成了一组悲壮的对应。辛弃疾生于济南,青年时曾率五十骑突入金营擒获叛徒,南渡后力主抗金,词风豪放;岳飞则是在西湖边含冤而死的抗金名将。一北一南,两位爱国将领的魂灵分别栖息在两座湖畔,让湖水的涟漪中多了几分壮烈之气。这种壮烈不是简单的暴力美学,而是儒家"杀身成仁"精神的诗意表达。在和平年代,这种精神转化为对正义的坚守和对理想的执着,成为民族精神不可或缺的维度。
老舍与邓恩铭则为大明湖增添了近现代的文化层次。老舍在济南任教期间,常到大明湖散步,称炸荷花为"济南的典故";中共一大代表邓恩铭曾在济南开展革命活动。西湖边则有秋瑾墓、章太炎纪念馆等近现代文化遗迹。两湖的文人传统从古代延续至今,形成了一条不断流的文化长河。这条长河的流动告诉我们:传统不是僵死的遗产,而是活着的、不断被重新诠释的生命体。
大明湖的荷与西湖的柳,构成了两湖最具标志性的植物景观,也衍生出各具特色的民俗传统与审美意象。荷花赋予大明湖一种端丽的北地风骨,垂柳则为西湖增添了柔媚的江南情调。这两种植物不仅塑造了湖光山色的视觉特征,更深入当地人的生活肌理,成为文化身份的重要符号。这种植物与文化的共生关系,反映了人类对自然的选择性利用——我们不是被动地适应环境,而是主动地塑造环境,使之符合我们的审美理想和价值追求。
大明湖的荷俗可追溯至魏晋时期,当时湖称"莲子湖","湖中多莲花,红绿间明,乍疑濯锦"。唐宋以降,荷花更为繁盛,曾巩写下"莫问荷花开几曲,但知行处异香飘","最喜晚凉风月好,紫荷香里听泉声";明代王象春有"五月荷花半压塘,北风直送满城香";清代任宏远则描绘"荷叶田田千点碧,藕花冉冉满城香"。这些诗句中的荷花既是自然景物,也是精神象征,其"出淤泥而不染"的特性与济南人刚直重义的性格相得益彰。这种植物与人格的类比,体现了中国文化"比德"的传统——通过自然物象来喻示人的品德,将道德价值自然化,将自然现象道德化。
盛夏时节,"明湖采莲"曾是济南最富诗意的民俗景观。采莲女乘椭圆形小船,两手各持木片划水,采下荷花莲蓬置于船头,运至鹊华桥畔叫卖。清代任宏远《明湖杂诗十首》描绘道:"六月乘凉争采莲,湖中来往女郎船。临行笑折新荷叶,障却斜阳细雨天"。采莲女的形象与荷花的清丽相映成趣,成为画家诗人钟爱的题材。这种劳动场景中蕴含的审美意趣,与西湖"柳浪闻莺"的纯观赏性景观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对比暗示了北方文化与南方文化的不同取向——北方更注重劳动与审美的结合,南方则倾向于将审美纯粹化。
济南过去有两个"荷花节":农历六月二十四日的"荷花生日"(观莲节)和七月三十日的"送荷花神节"。前者正值荷花盛开,游人盛装赏荷,或租船穿行荷丛,或携家畅游,或呼朋引伴饮酒作乐;后者适逢佛教"盂兰盆会",人们放面油灯于湖上超度亡灵,同时赏荷看热闹。1987年,全国首届荷展在大明湖举办,此后每年盛夏都有荷花节,荷展品种逐年增多,文化活动日益丰富,成为济南重要的文化品牌。这些节日活动不仅是娱乐方式,更是文化传承的机制——通过周期性的仪式行为,将集体记忆代代相传,确保文化身份的连续性。
西湖的柳则衍生出不同的民俗审美。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在钱塘门外筑堤(非今白堤),"植柳千株,名柳洲",开创了西湖植柳传统。苏轼疏浚西湖后,在苏堤"间植芙蓉杨柳","望之如图画"。南宋时,"柳浪闻莺"已列为西湖十景之一。明清时期,西湖柳树达数万株,春天柳絮如雪,与桃花相映成趣。与大明湖荷花节对应的是西湖的"赏柳"习俗,文人雅集多选在柳荫下,百姓游春也爱折柳编环。这种审美偏好的差异,反映了南北气候与生活方式的深层影响——北方干旱,珍视水生植物;南方湿润,偏爱岸边树木。
大明湖也有柳——"四面荷花三面柳"即是明证,但这里的柳是配角,是荷花的陪衬;西湖的柳却是主角,是湖景的灵魂。大明湖的柳多为旱柳,枝干挺拔;西湖的柳多为垂柳,枝条柔婉。这种植物差异背后,是北地文化与江南文化的分野——济南人欣赏荷花的刚直清丽,杭州人偏爱柳树的柔韧多姿。这种差异不是优劣之分,而是多样性的表现,正如中国文化本身就是多元统一的复合体。
此刻,立于大明湖畔,看眼前荷花依旧,湖水如常。那些曾在此驻足的魂灵,早已与这湖水、这荷香、这城池融为一体。湖不言,却以千年之默,涵养着这方水土的厚重与温存。湖的深意,只在无言的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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