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水
(一)
这是鲁西平原上一座古朴的院落,院门起脊,灰瓦如鳞,五间土房经风历雨一派沧桑,大门两侧刚贴的红对联特别喜庆。院内一棵高大的梧桐树郁郁葱葱,冠盖如云,宛如凤凰展翅。这是1947年初秋,孟老爷子站在大门口,脸上喜气洋洋,正指挥着儿子景侠把红灯笼挂起来。景侠站在高高的木凳上,小心翼翼地左移一下,右移一下,直到父亲满意,才拍打着双手跳下地。
贺喜的人们络绎不绝,孟老爷子热情地招呼着,拱手致谢,递上用草纸裹着的大烟叶,大家坐在院子里望天说话。此刻,村西的河堤上,有三个穿军装的人使劲儿蹬着洋车子由南向北而来,头伏在车把上,与腰几乎成了一条直线。两个男孩追赶着跑进院子。“爷爷,我爹来了,爹爹来了。”转身跑了出去。荡起的浮尘还未落地,两个孩子坐在车子的前梁上进了家门。孟筱彭把车子放好,和大家一一打招呼,院子里一片欢声笑语。两个警卫员拉起两个孩子去梧桐树下面荡秋千。
“家里这么热闹。”话音未落,孟振月和一个穿着红上衣,扎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一起进了门。孟筱彭笑着招呼弟弟,姑娘也大大方方地打招呼。“明天就当新娘子了,还到处乱跑。”孟筱彭的妻子苗翠青站在屋门口打趣道。孟筱彭拽了拽父亲的衣角,示意父亲单独说话。父子二人走进堂屋。孟筱彭从兜里掏出一些钱塞给父亲。“您老不用愁,这些给弟弟结婚用。”说完静静地看着父亲不说话。老爷子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大儿子一定有要事相告。
“爹,我接到组织命令,要离开家去南方,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
“能给组织说说咱家情况吗,孩子们都还小。”
“这次南下选调的都是中青年干部,上有老下有小,家家拖儿带女。我是区委书记,怎么好拖后腿。”
“去哪里?去多久?”
“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多久,应该不会太久。”
“南下到哪里也不能说吗?”
“不能!组织有纪律。”
(二)
三十八年后,孟筱彭再次站在孟家老宅大门前,他无比清晰地记起了离家的这一天,和他一起站在门口的还有他现任妻子黄桢。
1985年5月18日,曾担任湖北武汉市委书记的孟筱彭(当时实行第一书记负责制),在聊城县监狱长代百明的陪同下,和妻子黄桢一起,坐着吉普车,回到了阔别三十八年的老家大孟营。
“1985年5月经武汉市委同意,我同妻子黄桢一同回山东老家,从离开家南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八年。回到聊城地委住五天,回老家大孟营,在家吃了一餐中饭,看过院中长辈,看过曾经战斗过的聊城旧址,我上学的山东省第二中学,光岳楼在维修未能上去……”这是《孟筱彭个人简历》里记载的关于回家的情况,看似寥寥数语,云淡风轻。他的百感交集,他心底掀起的狂涛巨澜,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1947年孟筱彭作为第一批南下干部,走时三十岁,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再次踏上家乡的土地,再次走进家门,他已是六十八岁的老人。
乡亲们问他,为什么三十八年不回来。他说工作忙,离不开。实际上大家都清楚,他是不愿回来面对复杂的家庭,尤其是难以面对和他生育了三儿一女,一辈子离婚不离家,把孩子们抚育成人,又为老人养老送终的前妻苗翠青。
“1930年秋,我和苗翠青结婚,全由家长包办,当时社会治安很坏,土匪曾两次进占城内,我是在女方家长要求下结婚的。在我结婚后,家里只有11亩旱地,十口人吃饭,缺粮、缺柴、缺钱,我和妻子一同推过磨,捡过柴,挑水二里路栽红薯,田里的活从播种到收割我都干过。生活最困难时吃红高粱饼子,喝白开水,浆糊加盐,葱当菜吃,我这一生对贪污浪费一直不满意的,深恶痛绝的。”这是孟筱彭84岁时写下的回忆录里的文字。时光模糊着记忆,但他与妻子共同经历的艰苦岁月,他依然记忆犹新。
苗翠青是大家闺秀,个子高挑,五官精致,眉清目秀,三寸金莲的小脚,是那个年代的美人。娘家在离大孟营五里路的镇上,家里开着酒坊,筛糠、采曲、蒸酒,制酒的一套流程她烂熟于心。孟筱彭玉树临风,他文化高,字写得非常好,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子和美男子,两个人站在一起,简直是一对壁人。嫁给他,她很庆幸很幸福。虽然是包办婚姻,但结婚之后两人感情一直很好,从没有红过脸吵过架。如果没有南下,她和孟筱彭会像平常夫妻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幸福平凡的生活,直到老去。
担心两个人突然见面苗翠青受不了,家人经过商议,把孟筱彭回来的消息告诉了她。她几天彻夜难眠,枕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她不知道怎样面对即将回来的孟筱彭。17年的夫妻,共同养育的四个孩子,38年的分离,71岁的年龄,她意识到这是今生她和他的最后一面,曾经的过往如电影胶片在眼前回放,压抑的情感让她喘不过气来。
屋外人声喧哗,家族的人来了,村里人也来了,满满当当一院子的人,大家说着孟筱彭在家乡干革命的陈年轶事。还没等她稳住心神,外面一片嘈杂,寒暄声,问好声一起传来。她知道他来了!她缓缓走出屋子,站在堂屋门口,双腿打颤,她扶住门框,泪眼模糊中,看着那个日思夜想的人走向自己。
“大姐,你辛苦了!这么多年,这一大家子都是你在撑着!不容易啊!”孟筱彭紧上前两步,伸出了手,紧紧握住苗翠青的手。还是多年前那双温厚的手,还是多年前秋水一样的眼睛。“你,你还好吗,这些年你也很不容易!”她的手感知着他的温暖,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您好大姐,我是黄桢,江生妈妈,大姐深明大义,您辛苦了!”站在孟筱彭旁边的黄桢适时打断了他们。孟筱彭忙引荐。
“妹妹好,孩子们信中常提起你,谢谢妹妹对孩子们的照顾。”
“咱们都是一家人,不说客气话。”
三个人走进堂屋,苗翠青给黄桢介绍家中布局,落座说话。然后是孟筱彭见院中长辈,去祖坟祭奠父母,请乡里乡亲喝酒吃饭。
时间过得很快,分别的时刻就要到了,苗翠青的心又一次慌乱起来。她喊住正在忙碌的儿子庆正。“儿子,去把你父亲喊来,我有几句话给他说!”孟筱彭走进屋子,他和她三十八年前一起住过的屋子,转身轻轻掩上门。
“大姐,我对不起你,让你一辈子受苦。”
“我没进孟家门就知道,你不是围着锅台转的人,你干的是大事。这么多年,你没有忘记老家这一大家,一直把我当家人,我知足了!你这一走,我到死都看不到你了,让我好好看看你!”孟筱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一个拥抱了却今生情缘!
(三)
孟筱澎,1917年10月6日出生于山东聊城大孟营村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原名孟宪知,参加革命时怕连累家人化名孟筱澎。他自幼发奋读书,在孟营完小读完小学,上中学时,在山东省会考列第九名,后考入山东省立第三师范,并以优异成绩毕业。期间,受革命思想的影响,开始追求革命与真理,秘密加入了革命组织。
“1937年12月经友人介绍,我去范筑先将军部队政治部任文书股长,办理公文。1938年11月,济南日寇侵占聊城,15日聊城失守,范筑先将军牺牲。1939年秋,聊城地委分配我回聊东一带发展党组织,到1940年秋,发展了大孟营、蒋官屯等几个党支部,后成立聊东工委,我任组织部长。”(见《孟筱彭个人简历》)
大孟营村是一个历史悠久,有深厚文化底蕴的村庄,也是英雄辈出、革命的村庄,这里曾经是聊城东北部抗日根据地的中心,也是聊城东北部参加革命人数最多,党员最多的村子。
明朝前期,孟氏先祖孟富带兵在此地安营扎寨,开荒种地,繁衍生息,大孟营由此得名。大孟营村现在类隶属于聊城市开发区蒋官屯办事处,历来民风淳朴,人丁兴旺,村子里常驻人口两千多人,紧邻聊城东环路。村西的四新河蜿蜒似玉如意,绕村而过,一年四季碧波清澈。村子里两条交通主干道十字交叉,把村子划成四个大方块,交叉点上就是百年小学——孟营小学。
1920年,接受过西方文化,反对迷信,提倡科学,做过多年私塾教师的秀才孟昭申,联合本村几个先进青年,推倒了泥胎神像,撵走了看庙的道士,冲破封建势力的阻挠,在时任县长李传熙的支持下,把村中间一处三亩地大的三官庙改成了学堂,建立了聊城城东北独一无二的县立第三高小--孟营完小。
一百多年前贫瘠的鲁西北大地上,一个偏僻的乡村,一所小学开始建校,这在整个聊城地区屈指可数。孟营完小的建立犹如大海中竖起的灯塔,昭示着智慧之光的开启,引导、教化着蒙昧中的人们,睁开眼睛去看外面的世界,苦难深重,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们看到了希望!学校的建立为十里八乡的村民打开了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大门,新鲜的风吹进来,带着不一样的清新。琅琅的读书声响彻村子上空,学校成为一个村庄的灵魂!
兴办学校,泽被后世,有文化的地方就能出人才,有文化就不会落后。很多在此受过教育的学生都站在了时代的最前沿,有的参加了革命,投身抗日救亡运动,有的投笔从戎,奔赴战场,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立下了不朽功勋。村里走出了很多党的高级干部,文化学者。他们是北京大学党委书记王鲁斌,武汉市委书记孟筱彭,铜仁地委书记孟景侠,贵州德江县委书记孟振月,河南开封市委组织部部长张廷维......这在当时闭塞的小乡村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四)
离家那一晚,昏黄的油灯下,孟筱彭坐在炕沿上,张开怀抱,四个孩子学燕子飞飞,飞到他的怀里,他紧紧抱着高高低低的四个孩子,眼泪无声流淌。正在纳鞋底的妻子看出他的异样,心里一沉。
“又要去执行任务吗?”
“去党校学习,这次时间可能比较长,帮我整理几件换洗衣服。”
“时间长点没啥,没有危险就好。”已经习惯他行踪不定的妻子哪里会想到,今晚一别就是人各天涯,今生再不能相聚。
那一晚孟筱彭彻夜未眠,看着熟睡的妻子和孩子,他的心里满是愧疚。
拂晓时分,孟筱彭悄悄起身,当他轻轻推开屋门,父亲正背着手在院里一圈一圈走。孟筱彭噗通跪下给父亲磕了三个头,背起行囊转身离去,不敢回头......
孟筱彭离家月余之后,妻子收到了他寄自阳谷的信。
吾妻翠青:
当你听景侠给你读这封信时,我已经出发了,人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去南方,怕你担心,没敢以实相告,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千言万语不知从哪说起。革命即将取得最终胜利,新中国就要成立了!咱们北方已经解放,过上了平静稳定的生活,但是广大南方新区需要从山东抽调很多干部去接管,聊城是革命老区,责无旁贷。接到调南下派往新区工作的通知,我心里很乱,思想上有很大波动。一家老小我舍不了,你一个妇女带着四个孩子如何生活。解放新区是提着头干革命,生死未卜,离别家乡,南下到何处?一切都是未知数。
但是身为党的干部,咱山东人自古忠君爱国,祖国需要,我义无反顾。这么多年干革命撇家舍业,东奔西走,相信你一定理解我的心情。
我现在阳谷进行为期一周的短期集中训练整顿,据说很快出发。我们学习时事政策,理解了党中央在关键时期做出的重大战略决策,及南下对解放全中国的重大意义,白天训练,学习渡江、渡河、夜间行军等军事训练知识。
我的行踪,勿对外人讲,你是老革命家属,觉悟一定有的。你带好孩子,家里的事我已叮嘱两个弟弟帮衬着,勿担忧。不要给我写信,因为行踪不定,安定下来,我会写给你们!
又:已经南下,我所在的冀鲁豫(运东地委)六地委为第一中队,中队长梁久让是茌平县委副书记,我是指导员{筑先(聊城)县委书记},共计51人,组成南下干部支队。八月底,我们已由阳谷县骆驼巷出发,从寿张县孙口强渡黄河。在刘邓大军第12纵队王宏坤部掩护下行军。
现在行军途中,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简单吃过干粮就上路,一直走到天黑才休息,脚上的布鞋很快就被磨破了。一路上风餐露宿,食物短缺,出发时每人发放的干粮很快就消耗殆尽。很多时候,只能靠沿途村庄乡亲们的接济和自己采集野果充饥。饮用水也是严重问题,不少同志因缺水中暑倒下,同伴们只能轮流背着继续前进。住宿条件更是简陋。农村地区住村民家中,往往是几十人挤在一个大通铺上;过城镇时,则借住在学校、祠堂或废弃的房屋里。行程不足月余,已有人生病,有人受伤,甚至有人在途中永远地离开了队伍。现在大家咬紧牙关,互相扶持,相信我们一定会走完全程。
余言后叙。养育孩子非常艰辛,吾妻辛苦,时刻挂怀!
1947年9月15日
吾妻翠青:
无比牵挂你和孩子!
今天刚在坪坝镇稳定下来,大家安置了一天,非常疲惫。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是常事,我住在简陋的办公室里,仓库里也住满了人,总算有一张小木桌可以写字。这一路的艰辛,革命的不易,我要你和孩子们知道,从而珍惜每一天和平安宁的生活。
后来南下行军改在夜间,每次百里左右,穿丛林过密嶂,翻越崇山峻岭,渡黄河,过长江,一路上风餐露宿,危机四伏。困难主要是过敌人的封锁线,主要是过黄河、过陇海铁路、过沙河、过淮河、过平汉铁路、过府河。每次过封锁线,夜行军在十多个小时,以过淮河最艰苦,趟水齐腰,过公路,两边打炮。在进入大别山后,改为走水田、小路、山路,很不习惯。幸而组织批准县级干部可以带一匹骡马,带通讯员和一支短枪,我是靠骡子度过了这一夜的行程,所幸我所在干部中队顺利到达。
一路战火一路硝烟,我们支队一点一点向南推进,稳定地方,接管政权,清匪、反霸,减租、减息、建政、建党、扩军、征粮,对周围县城进行反蚕食斗争,全力支援全中国解放。历时三个月,历经四省,31个州县,行程3500华里,翻越大别山,曲曲折折,走走停停,于12月中旬,到达湖北省京山县的坪坝镇。
这里与我们风俗迥异,听不懂当地话,生活不习惯,天天吃米饭,一会就饿。自然环境恶劣,敌匪势力猖獗,工作千头万绪,一起南下的聊城老乡被分散到各个地方,都独挑大梁。
向南走的每一步都离家越来越远!老家应该很冷了,树上的叶子应该掉光了,这里依然满目翠绿,祖国之大,离家之遥,由此可见。你们要备柴烧炕,小心孩子们冻伤。
现在多了一个习惯,喜欢向北而站。夜里行军小憩,望着头上的北斗星,我会想你和孩子们在做什么,是不是会念叨我。遥望家乡,山遥水远,心里无限牵挂。吾妻辛苦,一定让孩子们好好读书!
1947年12月22日
又及:
动荡的年月,个人命运犹如浮萍,也许转身就是天涯;也许一声再见之后,就是一生永别,一起出发南下的两名同志剿匪时牺牲了!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勿以我为念,和孩子好好生活。
1947年12月28日
时隔四个月后,妻子再次收到孟筱彭的信,写信地址已经是湖北。苗翠青默默垂泪,她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他回不来了。
后来孟筱彭的信越来越少,直到苗翠青收到孟筱彭要求离婚的消息。
(五)
孟氏家族中,我的三位曾祖父,孟筱彭,孟景侠,孟振月都是南下干部。孟筱彭是1947年第一批南下干部,孟景侠,孟振月是1949年第二批南下干部。
1949年1月根据华北局指示,从冀鲁豫全区抽调近六千名干部组成南下干部支队,番号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第五兵团南下支队”,傅家选任司令员,徐运北任政治委员,万里任参谋长。冀鲁豫区党委指示决定,第六地委(大部属聊城地区)南下人数850人,筑先县报名85人,编入支队,孟景侠编入一中队,孟振月编入担架队随军南下。3月31日,兄弟二人跟从大部队从菏泽晁八寨出发,徒步踏上了南下的征途。
4月23日深夜,南下支队渡过长江天险,部队打到哪里南下干部就跟到哪里,日夜兼程,日行军一百多里不休息,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5月15日,他们到达江西贵溪县,上级指示抓紧建立中共贵溪地委和行署,开始对新辖各县、市的接管工作。孟景侠被分配到临川县接管伪政权,收缴枪支、征粮,建立基层政权。5月4日至18日,南下支队接管了整个赣东北地区30个县、市、区的各级党政机构,南下干部与当地党组织紧密结合,充分发挥党的政策威力,大张旗鼓地开展了征粮、支前,清剿散匪,动员参军,恢复城市工商业等工作。
从5月至8月,南下干部就组建起近万人的地方治安武装,歼灭土匪顽杂5000余人,恢复了铁路运输和正常市场贸易。8月中旬,刚稳下局势,第二野战军又接到了解放大西南的任务,中央决定冀鲁豫派往赣东北的全体干部,组成西进支队挺进贵州。他们又背起背包踏上向西南进军的征程。又一个月急行军,11月8日到达贵州省镇远县。六支队的南下干部被安排在镇远地区,聊城的干部被安排到铜仁地区。地域面积大,干部人手少,工作担子非常重,每个县只安排20多个干部,每个区仅安排一个区长,一个区委书记或一个乡长。
每一位南下干部到达新岗位后,首先是接管城市,动参征粮、土改反霸、支援前线,剿匪肃特、收缴武器弹药,建立人民武装,争取旧政权里的工作人员,恢复交通和金融贸易等。一开始困难重重,首先是山高路险,阴雨绵绵,俗话说贵州“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这对生活在华北大平原的人来说非常不习惯,出门就爬山,披着雨衣,穿着雨鞋,撑着雨伞,衣服十天半月不干。再者南方话听不懂,给做群众工作带来很大困难。生活上也极其不习惯,吃不饱,吃不习惯,最严重危险的是环境恶劣,敌情复杂,随时都有被暗藏的敌人杀害的危险。
一开始,由于我军大军压境,敌人慑于我军的声威,他们伪装隐蔽起来,不敢轻举妄动。可是那些不甘心灭亡的国民党残余,潜伏的特务与封建地主勾结,与国民党散兵游勇勾结,与惯匪相勾结,趁我主力部队作战之际,逐渐蠢蠢欲动,进而猖狂起来,袭击县乡各级人民政府,杀害基层干部屡有发生,他们拦路抢劫,妖言惑众,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反对人民政府。他们提出了“杀北方干部”的口号,面对全地区土匪叛乱的情况,鲁西北南下干部又拿起枪来,发扬抗日战争时期开展游击战的光荣传统,与敌人进行了坚决的斗争。有不少同志牺牲在战场上,有的惨遭杀害。
1950年贵州当地的一些土匪、国民党残余组织起来进攻茅台酒厂,当时茅台酒厂的厂长是1947年跟随刘邓大军南下的张兴忠,聊城东阿人,在部队号称“神枪手”。在这次剿匪战斗中,牺牲了三十多个干部战士。孟景侠也与各县领导一样,建立各级剿匪组织,武装县大队,以正规军为主,地方武装配合,采取分进合击,重重包围,一举歼灭等战术,进行武装围剿,再结合发动群众清缴,经过八九个月的艰苦斗争,到1950年9月底,基本上消灭了残留的武装土匪。后来孟景侠被安排到铜仁地委工作。
孟振月亲自率领五区担架队随军南下,投入到淮海战役的战场。在阵地上他带头冒着枪林弹雨抢救伤员,他无畏的勇气得到了部队领导的表扬,战士的拥护。解放后他先后在贵州的印江县、石阡县、德江县工作,任县委副书记。
我曾经看过几张孟景侠和孟振月刚到贵州时的老照片,他们穿着军装坐在弯弯的山路上,清瘦英俊,面带沉思,有的照片在简陋的房屋里,好像是工作间隙,随便一坐一站,能感受到他们的忙碌与紧张,有的照片是穿着军装的一大群人站在荒草野地里,开垦土地,盖房子种菜,条件虽然艰苦,但是他们的眼睛里都燃烧着坚毅的光芒,他们克服了生活习惯、文化地域的极大差异,把一生的热血和智慧洒在了祖国南疆那片炙热的土地上。
孟景侠南下时,和原配已生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为了革命他毅然响应党的号召,踏上南下征程,工作稳定后在当地娶妻生子。曾祖母大半生孤苦凄凉。
孟振月南下时结婚不久,没有孩子。他的新婚妻子望眼欲穿,明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回来,仍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快六十岁时才改嫁。
“离婚不离家”的曾祖母们曾经是尴尬存在的一个群体,这是一段不能被湮灭的历史。在那个年代,广袤的鲁西平原上有多少背井离乡的南下干部,就有多少家庭的离合悲欢。北方女人生于齐鲁大地,受儒家文化熏陶很深,从一而终的观念根深蒂固,男人南下之后,几乎所有女人都选择了“离婚不离家”,独自生活,改嫁的很少。她们一如既往在夫家侍奉公婆,养育儿女,过着没有丈夫的凄凉生活,一辈子守活寡,直到去世。
为何北方女人大多选择离婚,有种种时代因素,一是南方局势不稳,安全没有保证。云贵川山高路遥,相对落后,与北方风俗迥异,令人望而却步。北方人去后语言不通,水土不服,生活不便。南下干部多出身农民,结婚早,上有老下有小,拖儿带女去相距遥远的南方,生活确实不便;组织上为了稳定军心,让南下干部扎根南方,安心工作,也不太主张原配去,怕影响工作拖后腿。原配大多没有文化,又是包办婚姻,感情基础不牢,建议他们和当地女大学生结婚,就地娶妻生子,断了调回北方的念头。
时光之河川流不息,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问卷,每个时代的人有每个时代的宿命。我们没有资格褒贬,他们赶上了革命的时代,他们只能那么做,与人性无关。
2016年清明节,我和家人去贵阳祭祖,特意去德江县委大院看了看,几位正在院里遛弯的老人告诉我,“这些办公用房,大礼堂都是五十年代孟振月老书记带领大家一砖一瓦修建起来的。那时条件特别艰苦,瘴气肆虐,蚊虫横飞,他们的脚都泡烂了,受大罪了。”
风雨剥蚀着曾经鲜活的岁月,红房灰瓦早已经沧桑不堪。1989年11月30号孟景侠因病去世,享年81岁。1983年孟振月因病去世,享年78岁。离家千里之遥的南国,南下的亲人们埋骨在此。
(六)
五十年代初孟筱彭留武汉工作,给聊城法院来信说和妻子离婚事宜,法院派人来家里征求意见。苗翠青大哭一场,让儿子执着手在离婚协议上画下了自己的名字,从法律上解除了和孟筱彭的夫妻关系。
三天里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
三天后她起来梳洗,一口气喝了两碗粥。
她告诉儿子们“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她坚持不改嫁。“嫁一个人就是一辈子。”她一如既往照顾家里的老人、孩子,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孤独岁月。
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孟筱彭在武汉工作稳定之后,接走了他和苗翠青生的两个孩子庆珠和刘玉。那时他和黄桢已经结婚,又生了四个孩子。孟筱彭工资不高,还有新组建的家庭要照顾,但他从来没有忘记老家这一大家人。他省吃俭用,给老家寄钱、寄物、寄药。且每次寄钱都在信中特别注明,给妻子多少,不许截留他用。
70年代初,在儿子庆珠几次三番邀请下,苗翠青曾去武汉小住,孟筱彭前去探望。苗翠青问“咱俩这种情况,你还拿我当孟家人吗?”孟筱彭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神情激动,大声说“姐姐,你这是打我的脸啊,自从你嫁到孟家来,我一直把你当自家人,从来都是!只是当时形势特殊,需要我们留下来,只能舍家为国。”曾祖母喃喃地说:“我没文化,不懂大道理,但我理解,你是党的人,为国家做事,官身不自由。我问你是因为你认我,我才待得心安!”
我童年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每隔两个月,曾祖母去找在镇上工作的文化人孟宪月帮忙给孟筱彭写信。吃完晚饭后,曾祖母会坐在镜子前用篦子梳头,然后两手抓起头发在脑后一挽,用一根发簪一别,一个精致的发髻衬托得她愈发好看。这时的她好似去赴约的少女。
曾祖母是一个体面人,再艰难的生活也不曾见她邋里邋遢。她点起灯笼,拿点家里现有的东西,有时是麦子面和玉米面蒸的花馒头,包子,有时是一把豆角,几块地瓜,从不曾空手去找人帮忙。我和姑姑一人拽她一个衣角,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黑乎乎的胡同里,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静寂。如豆的光圈里,她的一双裹脚脚面很高,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我时刻担心她会摔倒。
写信是一件郑重的事。坐在板凳上的曾祖母身板挺直。
“这次想说点什么?您说我写。”
“上了一天班,还要劳累您。”
“你们孤儿寡母的,这点事不值一提。孩子们慢慢长大了,会识文断字了,我想帮忙也帮不上了。”
微弱的灯光下,纸上那些好看的方块字,字字如泪滴如星辰。
1999年冬,苗翠青去世,享年87岁。收拾她的遗物时,家人在她的枕头下,发现了一串用红头绳系着的铮亮的铜钱,头绳已磨细,铜钱上的字已模糊不清。没有人知道无数个孤寂的夜晚,一个年轻女人如何度过一个个漫漫长夜,要经过多少次摩挲,铜钱才这样光可鉴人,成如此薄片。
下葬时,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冰天雪地里竟然飞来两只蝴蝶,它们追逐着,围着棺木翩翩飞舞,围观的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古有英台化蝶,死要同穴,这是老人家显灵啊!”
“老太太从三十多岁开始守活寡,一辈子太不容易了!”乡亲们议论纷纷。
那一天,远在湖北武汉的孟筱彭闭门不出,一人独坐,挥泪写了几个字,让孩子们回老家奔丧。苗翠青遗像前,放着他手书的大字“姐姐荣归!儿女满堂!”亲人们无不流泪,多少离恨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孟筱澎生前曾有遗愿,死后把他的骨灰撒入长江。南、北方的亲人们商量后,一致决定把骨灰带回老家,与苗翠青合葬在老家祖坟里,作为一种补偿。生前不能同衾,死后同穴,曾祖母一定含笑九泉了!
孟筱澎去世前一年,北方家人去武汉看他,他把所有孩子都召集在一起,说“今天我要给你们说说国史、家史,让你们知道我们国家的今天来之不易,你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期间几次落泪。
2011年9月2日孟筱澎在武汉去世,享年94岁。
(若水,原创)
壹点号 物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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