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茼蒿
冯衍华
1
寒食这天,我回到故乡——黄河边刘村。
路过二婶家,大门敞开着,二婶正弯腰扫院子。他哥,回来了。二婶直起腰,手搭在扫帚把上冲我笑,大河明儿个回,记得来家坐坐。
我赶忙走进院子问好。紧挨墙根,一畦野茼蒿在晨光里泛着油绿,蓬勃茂盛,别致耐看。
我蹲下身,指尖触了触锯齿状的叶片说,“野蒿子”都蹿这高了。在故乡,野茼蒿叫“野蒿子”。
你大奶奶非要种的。二婶把扫帚靠墙放好说道。黄河滩上遍地都是,谁家院里不是种西红柿、茄子、黄瓜的,可她偏要种这。多少年了,一打春,天天早起,跟伺候月娃子似的看护,比她那几盆茉莉花还金贵。
这个时候,大奶奶正坐在马扎上除草。九十九岁老人了,手上小铁铲使得利索。她先拨开野茼蒿枝叶,小心剜出杂草,再轻轻把碰歪的野茼蒿扶正。
奶奶好!我提高嗓门,大声问好。
听得问好声,大奶奶抬起头,眯缝的眼睛突然亮起来。认清是我,颤巍巍地站起身,不住地向我点头,喃喃道,好,好。
我就要离开时,二婶压低声音说,前年,你报国叔偷铲了一垄,想种点茄子。你大奶奶见了,抄起根木棍追着打他。打那以后,再没人敢碰。
告别二婶和大奶奶,我忙联系大河。我和大河是发小,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我们就天各一方。大河去了北京读书,毕业后留在京城,后来成了家,回来的少。我定居济南,平时各忙各的,我们已多年未相见。
我给大河打电话,要了他的高铁车次,说,明早接站。
清明节上午,我开车去接大河,刚到济南西站,大河发来微信:十分钟到。我回复:已在西站等你。
接了大河,驶上高速路,我们便直奔刘村。
一路上,大河异常兴奋,说,这次回来,一是给爷爷上坟,二是看看奶奶。顿了顿,又说,咱们几个老同学,也该聚聚了。
在我们刘村,老辈人习俗多是寒食上坟,这些年,学着国家举行的公祭,改在清明节晌后。有年,我对大河说,别人家寒食,咱家也得清明节,大爷爷是革命烈士。精忠爷爷在同辈人中年龄最大,后辈们都叫他大爷爷。
回到家,简单午餐后,我去二婶家叫上大河去上坟。二婶正叮嘱大河,奶奶的水饺要摆在中间,鞭炮、冥币、金银元宝,还有酒盅和茶杯都放手提袋里了。二婶见到我,一面打招呼,一面把一瓶黄河龙白酒递给大河。大奶奶站在边上,看着大河把一件件供品放进食盒。
咋没见叔?出了院子,我问大河。
一大早,坐车去颜神镇给曾祖父母上坟了。多年前,我就说把老人的坟迁过来,爹不让,说还走得动,有一天不能动了再说。
刘村祖坟离村子不远,在村东头黄河大堤背面的一面坡上。大爷爷的墓碑比别人的高出半截。上刻革命烈士刘精忠之墓。旁边三个红字,妻子林兰汀。侧面是生卒年月。墓碑背面,是大爷爷的生平简介。墓碑正对着奔腾不息的黄河,大爷爷枕着黄河的涛声,永远安息在了黄河边。
过午两点多,大爷爷的墓碑前已放满鲜花。不时的还有一队队系红领巾的小学生,在老师带领下前来祭奠。刘村人来上坟,大都带一枝菊花,到大爷爷墓前,恭恭敬敬地向着墓碑三鞠躬后,才去本家祖坟。
来人渐渐散去,大河打开食盒,摆供品。端出三个粗瓷碗,里面是元宝似的饺子。
野茼蒿馅的。大河双手微微发抖,说,爷爷,这是奶奶天没亮起来包的。然后拿出妈妈做的菜肴,豆腐箱、红烧黄河鲤鱼、虎皮肘子,一件一件围在周遭。大河无比感慨,奶奶都百岁了,还年年亲手给爷爷包饺子。
大河摆着供品,读高中的儿子济民跟在他身后,大河跟济民说着他老爷爷的故事。
供桌上,立着只华青瓷香炉,釉色温润,阳光中泛着幽幽的光。大河点燃一把香,插在香炉里,香烟袅袅升腾。
我给大爷爷献上一篮鲜花,跪在碑前磕头时,闻到泥土混着野茼蒿饺子的香味。我虔诚地拜了三拜,然后去了爷爷奶奶坟墓。
爷爷奶奶是合墓,我摆下供品,点燃一把香,抽出香纸,压在坟头上。
儿时,爷爷常在村头槐树下摇着蒲扇,说大爷爷故事。清明扫墓,老师也总讲他的传奇。那些记忆,深烙心底。
大爷爷本名刘保忠,后改作刘精忠。香烟缭绕中,仿佛又见爷爷坐在老槐下,蒲扇轻摇,故事娓娓道来。
于是,大爷爷的旧事,便似趵突泉水般,在心头汩汩涌出。
2
爷爷说,大爷爷个高,浓眉大眼的。骑枣红马,挎盒子炮,那叫威风。
大爷爷每次回刘村,枣红马踏过村口那座石桥,马蹄敲得青石板哒哒响。他挺直腰,立在马背上,浓眉下一双大眼,扫过晒谷场,连趴在墙根的狗都不敢出声。大爷爷是神枪手,百步穿杨。黄河边方圆百里地,不仅伪军怕他,日本鬼子也惧他三分,听闻他的名字,闻风丧胆。
爷爷说,大爷爷本是黄河以南百里外的颜神镇人。能当兵,说来有段悲惨经历。
一九三七年古历九月初一,颜神镇来了鬼子兵,烧杀抢掠,全城腥风血雨。颜神镇是远近闻名的陶琉名镇,一时间,窑厂的烟囱不冒烟了,布庄的门板上了锁,工厂、商店纷纷关闭,物价飞涨,百姓断粮断炊,好多人家饿死了人。那些可恶的汉奸商号却囤积居奇,闭门断销。
腊月初八那日,朔风凛冽,早已多日无米下锅的饥民们,聚集起来到下河口商号抢花生米,抢高粱。鬼子在汉奸引领下,荷枪实弹包围了商号,机关枪“哒哒哒哒”地扫向饥民。当场打死几十人,有的被射杀在河滩、墙头,可怜宝忠的爹娘就在其中。
爷爷说,那时,你大爷爷还叫宝忠。
听到枪声,等宝忠疯了似的冲到商号后巷,娘蜷在墙角,已断了气,胸口的血把蓝布棉袄浸成了黑紫色。爹趴在河滩上,半个身子浸在冰水里,手里还攥着一把花生米,指甲缝里全是泥。
去……北上黄河边……刘村……找你表姐。爹的手抓着宝忠的腕子,越来越凉。找八路军……杀鬼子,报仇……一句话没说完,咽了气。
看到爹娘满身血污,宝忠两眼冒火。他跪下去,一手拽住娘的胳膊,一手抄起爹的腰,指节攥得发白。腮帮子鼓鼓的,嘴角渗出血丝——生生咬碎了半颗后槽牙,他没掉一滴泪。
那一刻起,他把爹起的名字宝忠改为精忠,誓死学岳武穆饥餐鬼子肉,渴饮鬼子血。
邻里乡亲帮忙才掩埋了爹娘。那天,他拿根干树枝在爹娘坟前的冻土上划着,深深刻下“报仇”两字。北风卷着雪沫子扑打在他的脸上,他盯着那两个字,睫毛上冻成冰碴子。
上过了三日坟,精忠揣上半块窝头,踏上北去黄河边刘村的路。
从颜神镇一路北上,走得脚底板磨出血泡。他边赶路,边打听。不觉已走出百多里路,连累带饿,眼前一黑,栽倒在大路旁的一棵老槐树下。
醒来时,已躺在一间低矮土坯屋暖意融融的土炕上。
眼前,一个身穿军装的姑娘,正用勺子喂他粥。姑娘两根辫子垂在胸前,一双清澈柔美的大眼睛,满脸含笑。
赵团长,他醒了!姑娘笑起来外眼角下眼尾处,有颗小小的痣,那痣,让她妩媚的小脸,一下子生动起来。
旁边站着个挎枪的英武军人,看他喝完粥,说,这是饿的。接着问道,后生,从哪儿来的?
颜神镇。精忠两手撑着炕沿想坐起来,浑身酸痛,软得像没骨头。
姑娘说,别动,你身子太虚弱。几天没吃东西了吧?
他呼啦呼啦地喝着稀粥。圆瞪双眼,疑惑地问,什么粥?这么好喝。
姑娘说,这是野茼蒿粥,咱黄河边的宝贝。在我们部队里,它可是主食哩。
我们老家,地瓜叶粥、榆钱儿粥、荠菜粥倒常食,如今这般滋味,却是首次得尝。他感到喝的似乎不是粥,而是山珍海味。来时,我老家颜神镇刚被鬼子杀死不少人,若有半碗野茼蒿粥,我那爹娘……精忠不觉泪如雨下。
小林,一会带他来团部。团长说完走了出去。
从他们的谈话中,精忠得知姑娘叫林兰汀。
三碗野茼蒿粥落肚,精忠的精神饱满起来。小林带他来到团部。
团长问,为啥当兵?
杀鬼子。他盯着团长腰里的枪,眼里射出两道火一样的光。
怕死不?
不怕。
你有啥本事?
我会游泳,划船。身子结实。我还识字,小时候跟舅舅学的文化,我舅舅是个秀才。
团长又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你叫什么名字?
精忠说,爹娘被日本鬼子杀害了,舅舅、舅母也去世了,有个表姐在黄河边刘村。我叫刘精忠,精忠报国的精忠。
团长说,念一下你学的文化。
精忠背诵了《论语》的开篇《学而》: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接着又背诵了《诗经》的《关雎》篇。
团长听他抑扬顿挫地背诵,拍掌道,背得好。递给精忠一杯水,说,精忠,这里离刘村不远,等你好点了,送你过去。
不,团长,我要当八路军,我要杀鬼子!
团长突然一拳捶在他胸口。精忠晃了两晃,没倒,反倒把腰挺得更直。
有种。团长咧嘴笑了。好!是块好铁,要好好锻造。还没见过表姐吧,等安顿好了,去一下。
赵团长让他歇了三天。这三天里,都是林兰汀姑娘来送粥饭。她还教他认野菜,说哪种能吃,哪种有毒,说的时候总看着他。精忠说,在颜神镇从没见过野茼蒿。
精忠嘴笨,想说感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闷头喝粥,喝完粥,才憋出一句,你比粥好。
林兰汀脸一红,转身时辫子甩了精忠手背一下,软乎乎的。
三天后,精忠编入支队,白天练武,晚上学政治,从赵团长和政委那里,他弄懂了许多大道理。
他听说兰汀是共产党员,气咻咻地跑到团部,说,团长,我要入党?
团长斜睨他一眼,坐下说。
兰汀是党员,我也入。
党员要个人申请,要接受组织考验。
我现在就申请,我愿意接受组织考验。
次日,精忠缠着兰汀帮他写申请书。兰汀说,你不是识字吗?精忠说,可我对党的认识还不够。其实,他是有意靠近林护士。兰汀帮他写好申请书,他咬破食指,兰汀“呀”了一声,要给他包扎。精忠按住她的手,说,别动。血指按在申请书上。
一年后,精忠入了党。
赵团长说,精忠,杀鬼子枪必须准。他带精忠来到黄河边的一个小树林里,百步之外有棵拇指粗的杨树,团长扬手一枪,小树应声断折。
精忠正看得出奇,河滩上跑来一只跳蹿腾跃的野兔,团长又抬手,枪声响时,那野兔早已滚翻在河滩上。
精忠自是吃惊不小。说,团长我要跟您学枪法。
自此,精忠在林中苦练枪法。日复一日,精忠练得苦,别人一天,他练十日。日日天黑方罢。打靶时,他总把枪托抵在右肩——那里有块疤,是当年扛爹娘尸首时被石头硌伤的。子弹飞出去,总比别人的准,赵团长看在眼里,说,是个好狙击手。这小子眼里有火,能击穿鬼子脑壳。
他去刘村见表姐那天,穿了身新军装。表姐要留他吃饭,他摆摆手,不了,队里等着呢。
走到村口,他回头看了眼表姐家升起的炊烟,心里说,以后,这就是家了。
3
自打编入八路军渤海支队,精忠就在枪林弹雨中度过,手中那杆枪磨出了包浆,眼里出准星,抬手就有准头。不觉又是两年时光。精忠参加过多次伏击战,他一人打死了十多个鬼子,加上识文断字,很快晋升为排长。
一九四〇年春天,鬼子围剿咱渤海支队,支队被迫转移。赵团长把渡船的事儿交给精忠,精忠当即奔向刘村。表姐家的木船刚泊在河湾,表姐把船绳往他手里一塞,说,船交给你了,我那俩会凫水的儿子也跟你去。他挨家拍门,老百姓听说送八路军过河,摸起桨就往河边跑。
船桨搅碎了黄河的暮色,战士们刚在南岸落稳脚,北岸鬼子的枪声响起来——整个支队全部安全过了河,精忠得到支队的嘉奖。
那次转移,我爷爷也撑了船,俩刘姓汉子在战斗中,成了过命的兄弟。
这年秋,日本鬼子在渤海地区修建了大量炮楼,常出来祸害百姓,枪子儿还老往支队的地界飞。
一日黄昏,团长把精忠和大力叫到团部,捶着桌子说,精忠,这些天,鬼子在距刘村40公里处,新建了一座炮楼,经常骚扰周边百姓。根据城里地下党的情报,炮楼里驻守15人:1个鬼子,14个伪军。有两挺机枪、十三支步枪,工事坚固,易守难攻。我们眼下缺乏重武器,不易强攻。不过,组织上提到,新调来的伪军头目,对日本人早有不满,我们正通过他家人做工作,力争尽快把他争取过来。
团长叮嘱道,这次派你们去的任务,就是配合做好策反工作,发挥你神枪手的本事,狙敌震慑!
次日,精忠和大力在距炮楼二百米处埋伏下来。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精忠看到一个鬼子晃晃悠悠上了炮楼的顶层瞭望塔,探出头,刚把枪架到垛口,狗日的鬼子!精忠扣动板机,“砰”的一声,鬼子像条布袋直挺挺摔下炮楼来。炮楼里的伪军慌了,一个伪军探身往外瞅,精忠又是一枪——这个一头栽在了炮楼根。炮楼里响起机枪声。
大力举起铁皮土喇叭,向着炮楼厉声高呼,炮楼里的弟兄们听着!咱们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调转枪口,打日本鬼子!只要你们肯回头——过去的事,一概不究!
大力连喊几遍,一会儿工夫,机枪哑了。
过后,从城里传话来,说精忠打死了一个鬼子小队长。两周后,炮楼里的伪军全部投诚。
接下来的日子,精忠带了支小分队,跟地方上的民兵配合,拆碉堡、填壕沟,伏击出来“清乡”的日伪军。沙窝那次战役,他在芦苇荡里布了个口袋阵,伪军中队刚踩进来,枪声一响,伪军的枪还没摘利索,就全成了俘虏。
第三年,精忠当上了连长。这年,他和你林兰汀奶奶喜结良缘。
4
一九四四年夏,天热得像口大蒸笼,日伪军在冀鲁边区发动了五十多天大扫荡。北海银行冀鲁边分行因奸细告密,人被抓,机器被毁,印了一半的票子泡在血水里。分行连夜从山东挪到河北,到处一片恐怖。
狗日的汉奸!赵团长喘着粗气,说,精忠,上级给我们个锄奸任务,组织决定派你和大力去完成。要快,准,狠!又叮嘱道,得手后立即撤退,绝不可节外生枝。
精忠和大力两人脚跟一并,啪的一个军礼,保证完成任务。
次日拂晓,精忠和大力向城中行,来到一处破庙,与城里联络员接上头,很快摸透了汉奸傅安的底细。城里集市上多了两个挑货郎担的汉子。
他们在市集附近,寻了一处偏僻废弃的破屋,潜伏下来。来之前,林兰汀给他们往包里放了新蒸的野茼蒿窝头,他们守了两天两夜,全靠几个野茼蒿窝头充饥。
第三天,天刚亮,傅安带着一队伪军晃过来,精忠的枪,准星正卡在傅安脑门上。
“砰!”枪响得脆,傅安像被抽了筋的麻袋,直挺挺倒在地上。伪军无不大骇,惊得慌作一团,纷纷伏地,蹲在一块土堆下面。在前头的那个伪军,壮着胆子往破屋这边瞅,刚探出半个脑袋,又是一声枪响,伪军应声倒下去。
神枪刘!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伪军们又惊慌地全趴在地上。枪栓乱响,并无一人敢去追赶,朝着墙根方向一通狂射。精忠和大力早缩回身,躲在墙根下。
突然,精忠看到队伍里闪出个鬼子,咬牙骂道,狗日的鬼子!站起身,一枪将鬼子击毙。这时,密集的子弹向他们射来。精忠“啊”地大叫,一颗飞弹穿透了他的大腿,右腿一阵钻心的痛,低头看时,裤腿已被鲜血泡透,热乎乎的黏在皮肤上。
大力说,连长快撤。背起精忠就往外跑。破屋外,接应的马车早等候着。精忠被大力拽上车去,车轮狂奔,风一般向城外飞奔而去。
精忠被大力背进医屋,放在床上,交给护士,就去了团部。
林兰汀正低头配药,见他浑身是血,手里的镊子“当啷”掉在盘子里。
是你?精忠见是林兰汀,就想坐起来。
快躺下!林兰汀伸手按住他。扯开他的裤腿,倒吸一口凉气——伤口处白森森的骨头碴子都露出来了。她的心像被锥子猛地扎了一下,手里的纱布却缠得又快又紧。
伤得这么重!林兰汀惊道。疼吗?一面给他包扎止血,一面含着泪问。
精忠经她一问,腿部忽感剧痛。原来,当时只顾奔走,也不觉得疼痛。
精忠一下笑了,不疼,跟蚊子叮似的。
直到酒精泼在伤口上,他才猛地闭上眼,额头上滚下豆大汗珠。庆幸的只是皮肉伤,未伤及骨头。
疼劲刚过,他猛地抓住林护士的手,小林,我喜欢你,做我媳妇吧。
四年前初见,他已留意林兰汀,给他喂野茼蒿粥那会儿,林兰汀一双大眼忽闪忽闪的,他就记在心里了。可那时并不敢说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林兰汀的脸“腾”地红透,手往回抽,你……你……话没说利索,转身跑了出去。
精忠大声吼道,我找团长去!不顾伤痛,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一瘸一拐闯进团部。
赵团长听完直乐,你小子“关关雎鸠”了!大力追了半年,人家小林眼皮都不抬。你倒好,挂点彩还想捡个漂亮媳妇。
其实林兰汀也早留意这大个子神枪手了,战士们常念叨他枪法准,人又实诚,有文化,只是姑娘家脸皮薄,没敢露话。
精忠挠挠头,说,人家嫌大力大。大力比他大五岁。
你就小了?团长敲他脑门。
缘分!精忠笑得咧开嘴。她给我包扎时,我就觉得,这辈子就是她了。
还没说你的事!任务一了,咋不麻溜撤?要不是大力那小子豁出命背着你跑,你能囫囵个儿回来?若不是看在你好歹又撂倒一个鬼子的份上,这处分你今儿个躲不掉。团长一脸严肃地说。
精忠嘿嘿笑出声来,挠了挠后脑勺,团长,我这不是见了鬼子就手痒嘛……
锄奸的事儿,很快传开,狠狠地打击了鬼子汉奸的嚣张气焰,鬼子汉奸们夜里都睡不安稳,好些伪军偷偷递消息过来,说想投诚。精忠因此立了一等功。
盛夏的黄河边,夜晚有微风吹来,精忠给组织打了结婚报告,批得快。那年林兰汀刚满十八。婚礼就两床新被褥,赵团长为他们举办了一个简朴的仪式。煮了锅杂面,包了一顿野茼蒿水饺,就算成了亲。
婚后俩人去黄河边散步,野茼蒿长得旺,林兰汀薅一把,说,这野菜生长快,耐旱,耐盐碱,山坡地和路旁都适合长,它还不怕病虫害。采回去,热水焯了,晾干,能顶不少口粮。缺粮时,团长让战士们去采来,可帮咱队伍解了粮荒呢。
林兰汀是孤儿,十二岁被八路军救了,在队伍里长大,认字不多。精忠就教她学古诗,还教她唱歌,说,我们天天在黄河边,要会唱《黄河大合唱》。还说,歌曲以黄河为象征歌颂中华民族的精神,表达全民抗战的民族气节。精忠唱给她听: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河西山冈万丈高,河东河北高粱熟了……保卫家乡!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
唱到《保卫黄河》,他们热血沸腾,充满了战斗激情和力量……
一九四五年夏,他们有了儿子,精忠给取名“报国”。
秋天,鬼子投降的消息传来,渤海支队整装要沿海北上。报国才三个月,林兰汀只好留在黄河边,参加地方的组织武装。
精忠临走的前一天傍晚,请假回了趟家。
林兰汀说,咋回来了?
我向赵团长请了假,今夜不回去了。
秋日的黄河边,大片的野茼蒿正是花季,黄色、橙红色,似野菊花,格外的娇艳美丽。林兰汀去黄河边采来新鲜的野茼蒿,顺手捧回一簇花,递给精忠,说,这花儿吉祥,让它保佑你们多打胜仗,凯旋归来。
林兰汀说,晚餐,我给你包野茼蒿饺子。
精忠蹲在灶前拉风箱,火光映照着两人的脸。精忠攥着她的手,说,等全国解放了,咱就在黄河边盖间房,天天吃你包的野茼蒿饺子。
那夜,秋月皎洁,宛若玉盘,两人有着说不完的情话。
月光从窗棂钻进来,照着熟睡的报国。精忠看着娃的小脸,忽然叹了句,此去,不知何时再相见,如果有一天,要是我……
兰汀伸手捂住他的嘴巴,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他的手背上。不许说傻话,我和报国在这儿等你。她把他搂得紧紧的,好怕一松手,人就被风吹走了。
精忠凝视熟睡的报国,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眷恋之情,眼眶微微湿润了。他紧紧地搂着林兰汀。
黄河的涛声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浪,一浪……
黄河水打湿了这个多情的秋夜。
黎明前,精忠把兰汀的那束野茼蒿花,仔细又仔细地放进背包里,踏着晨露归队去了。
5
第二年春上,林兰汀收到精忠来信,说,团长升了师长,他成了团长。这边仗打得凶,往后怕是难再写信了。你多保重。
一九四八年秋,解放的炮声越来越近。
这天,刘村忽然来了辆军车。大力带着俩小战士,先去了精忠表姐家,再由表姐陪着,他们一个个脚步沉得像灌了铅,走进了林兰汀家。
兰汀,你得挺住——大力嗓子哑着,眼泪甩在地上,精忠团长……壮烈了。牺牲前他说,一定要回到黄河边。
大力从怀里掏出一个封信,手直打颤。
听见这话,林兰汀身子一软倒下了。表姐扑过去抱住她,一面哭,一面使劲晃着她,喊,兰汀!醒醒啊!你可不能垮啊!咱还有报国啊……
林兰汀醒来时,眼泪早把前襟打湿了。她哆嗦着拆开信,几瓣枯了的小黄花,从信纸里掉出来,落在炕席上。
大力红着眼圈说,那是一场阻击战,战事十分惨烈。我们团负责掩护大部队,堵着前来增援的敌人,十多天,打退敌人几十次进攻,没让敌人迈过防线一步。最后反击时,炮弹跟下雨似的砸过来,一发在团长身边炸开,团长当场晕了过去。我抱起团长,使劲喊,团长猛地睁眼,气儿都快没了。我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抽泣着,团长,你有何未了之事,与我说,定将一力办好。
大力,守住阵地……等到大部队反击……团长攥着我的手,从怀里摸出个小包,这……给兰汀。你待她好,往后……多照顾。还有,一定把我带回黄河边刘村,埋在……黄河……话没说完,手就松了。
林兰汀展开那页血染的稿纸,是首诗:
梦里又回黄河边
春天
黄河滩的野茼蒿,一丛丛蔓延
在风里低垂,又轻轻昂起脸
我们的队伍走了,车轮碾过沙砾
而你仍在原处站着
你有固执的约定——
你说,等来年秋天,再读那珍藏的誓言
秋天
我回到黄河边,似那个秋天的浪漫
夕照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那时,一片片河滩红了
野茼蒿花,是青春炽热的答案
我们肩并肩走过河滩
拉着没拉完的情话,却话北方那燃烧的思念
林兰汀读着,读着,眼泪浸透了诗行。
掩埋了精忠,大力对林兰汀说,我们就要归队了,你若愿意,就跟我走吧。你还这么年轻。
说完,大力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又掏出一封信,双手捧着递给林兰汀。
是师长的。信中说,兰汀同志:精忠团长为国捐躯,实乃我部之重大损失。这几年来,你们母子受苦了。部队永远是你们的家,安顿好后,就让大力护送你们回部队吧。
林兰汀读罢信,抹了把泪,喉咙干涩,说,大力哥,回去代我向师长问好,替我谢谢首长。精忠已回到黄河边,今生我就在这儿陪他。
林兰汀望着窗外黄河的方向,声音轻轻,却硬,大力哥,你待我的好,我记着。若有下辈子,我再还。话没说完,眼泪又涌了出来,簌簌地从眼角滚落。
6
上完坟,我和大河沿着黄河滩往回返。
滩边的野茼蒿铺展得望不到边,绿得发亮,风过处,叶子沙沙地响。
进家院门时,大奶奶正坐在墙角那畦野茼蒿跟前。手搭在膝盖上,目光落在那畦绿苗上,痴痴地凝望着。
大奶奶,能给我们说说大爷爷不?我蹲在她身边问。
大奶奶沉默好一会儿,瘪着的嘴巴动了动,才开口,你大爷爷啊……是个硬骨头,是条汉子。声音有点发颤,打鬼子那阵,他带人摸碉堡,除汉奸,枪子儿擦着耳朵飞,眼皮都不眨。
大奶奶抬手抹了下眼角,有回子弹刺穿他的大腿,白森森的骨头露出来。我给他裹伤,纱布刚碰到肉,他攥紧我的手腕,牙咬得咯咯响,汗珠子顺着下巴淌,一声没吭。倒是我,眼泪噼里啪啦掉在他伤口上。
说到这儿,大奶奶停了停,拿手帕按了按眼窝。再抬眼时,嘴角往起挑了挑,眼角皱纹舒展了一些。他不光胆子大,还会好多本事。毛笔字写得周正,诗也好。闲下来就吹口琴,《黄河大合唱》就是他教我们的,一句一句,比先生教得还细。
大奶奶,听说大爷爷给您写了两首诗?能让我们瞧瞧不?
大奶奶站起身,往屋里走。里屋那个叫“憋死猫”的桌橱,拉开时,铜锁“咔哒”一声响。她从里头取出个黑皮包,皮子已磨得发亮,边角都磨成了灰白。打开包,一本红皮日记本里夹着一沓纸——正是那两首诗。中正的柳体毛笔字,一笔一划,骨力遒劲,刚健挺拔。
大奶奶,《黄河大合唱》还能唱两句不?我掏出手机按下录音键。
大奶奶来到院门口,望着远处的黄河,开口唱起来。
怒吼吧,黄河!掀起你的怒涛,发出你的狂叫……
声音不高,却像黄河水撞在石头上,一字一句,砸得实在。大奶奶唱的是第八乐章《怒吼吧,黄河!》,唱得那么有力。
我和大河也动情地跟着唱起来,调子忽高忽低,却都铆足了劲……
和大奶奶道别后,大河送我出门。
晚上约了几个同学,还有老贾、老赵、老孙——就是山东黄河文化促进会那几位,你不是一直想见嘛。我说。
行啊。大河眼睛亮了,找个能看见黄河的地方,再弄盘野茼蒿饺子。
不仅能看见黄河,推窗就让你瞅见咱黄河滩上的野茼蒿。我说。
大河一下笑了,想得比我细。
走过一处鱼塘,大河望着出神。我说,你这些年回得少,咱黄河边早变了。早年那片“十种九不收”的盐碱地,如今圈起了鱼塘,肥胖的蟹子在水里翻,坡上的羊啃着草,老远能听见咩咩叫。成了全国盐碱地治理的样板呢。
我顿了顿,现在谁还采野茼蒿吃?早当景致看了。不过,这次我让酒店老板专门给你备了野茼蒿饺子。
小时候,我和大河常在黄河滩采野茼蒿,回家包饺子,馅里搁点香油,香得能多吃一碗。不过这些年,已少有人家采野茼蒿包饺子吃了。
定好晚上聚餐的事,我说,明天上午我送你。
大河说,我也没带多少行李,我去找你吧。
不用,我去家里接你。
其实,我心里盘算着,想再去看看大奶奶,再去看看大奶奶那一畦蓬勃旺盛的野茼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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