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疯了,砸得青石板路冒白烟。临水那间破屋子,门板在风里吱呀乱叫。不是敲门,是撞。咚!咚!咚!闷得跟快断气的人的心跳似的。
门缝刚裂开条缝,水汽和一股子钱味儿就硬挤了进来。是张百万,那个钱多得没处放的盐商。可这会儿他瞧着像被抽了筋,眼窝塌着,胡子拉碴。后头跟着俩壮汉,抬着口大箱子,哐当砸在湿地上,泥点子乱飞。箱盖一掀,黄澄澄的金锭子,在屋里阴惨惨的光下,晃得人眼疼。空气一下子沉了,压得人喘不过气,金的味儿混着雨腥气,拧巴在一起。
“周先生!”张百万嗓子劈了,像破锣,“万两金子!买您一把琴!三个月,天籁!”他眼珠子快瞪出来,死死盯着窗户边那个弓着的背影。
周鹤卿没回头,他窝在一张磨秃了皮的矮凳上,像个老树疙瘩。那双手,瘦得只剩骨头,一遍遍摸着怀里一块老梧桐木,好像那是他唯一的活物。外头雨砸得山响,屋里就剩下他指头蹭着木头的沙沙声,还有角落里压也压不住的——咳!咳咳咳!
张百万猛地闪开身子,露出后头一个小人儿。七八岁的小姑娘,脸蜡黄蜡黄的,裹在肥大的绸缎里,像根快灭了的细蜡头。她使劲捂着嘴咳,每一声都震得全身哆嗦,帕子上洇开一团刺眼的红。
“我孙女,小梅,”张百万嗓子突然带了哭腔,肩膀垮下来,“城里的大夫……都摆手了。说是‘心病’,没药医!街面上传疯了,说只有您周先生的‘天籁’能钻人心缝儿,能救命!”他扑通跪在湿冷的地上,“先生,救命!就三个月!只要三个月!”金子的光,照着他那张绝望的脸。
周鹤卿的手,停在了木头纹路上。那点沙沙声没了。他慢得吓人,一寸寸扭过身。浑浊的眼珠子,像蒙了灰的玻璃珠子,头一回定定地落在那咳血的丫头身上。小梅也抬起眼,怯生生地看他,那眼神空得跟干井似的,可井底又晃着一点小火苗,对活命的渴望。周鹤卿喉咙里咕噜一声,像破风箱。他看见小梅嘴角没擦净的血,像道裂开的口子。
他没看金子。他拿起笔,手有点抖,在那张写着“三个月交天籁之音”的契书上,签了自己的名。笔尖刮过糙纸,沙啦啦响,像声叹息。
契书签了,张百万像卸了千斤担,又像背上座新山。他把小梅留在周家偏房养着,留下俩凶神恶煞的仆人盯着催着,留下那箱刺眼的金子,自己火烧屁股似的走了。走前一遍遍叮嘱仆人:“给老子盯死了!一根弦一根弦数着!三个月!少一天我扒你们的皮!”
这小破屋里,日子变得又粘又怪。
周鹤卿把那块宝贝梧桐木揣怀里,白天黑夜不撒手。白天,他坐水边,看水里云的影子,手指头在木头上虚虚地拨拉。晚上,就抱着木头囫囵个儿躺下,像搂着个奶娃子。仆人急得跳脚:“老东西!动手啊!刨子呢?刻刀呢?弦呢?抱着木头能抱出琴声?做你娘的梦!”他们催命似的吼,故意把家伙什摔得乒乓响。
周鹤卿跟聋了似的。就摸着那木头,眼神一会儿飘得没边儿,一会儿又盯得吓人,好像能听见木头芯子里别人听不着的调调。他徒弟水生,一个闷葫芦小伙,看着师傅一天比一天干巴,心里揪着。师傅的哑巴,比那箱金子还压人。
水生悄悄问小梅:“丫头,你……到底想听个啥声儿?”
小梅躺在竹榻上,瞅着窗户缝外头灰蒙蒙的天,气儿丝一样细:“不晓得……就觉得……心口堵得慌……像压了块大石头……喘不上气……外头……吵吵死了……”小手无意识地揪着薄被角。水生瞅见,师傅摸着木头的手指头,好像缩了一下。
日子就在仆人骂骂咧咧、小梅压着嗓子咳、周鹤卿无声无息摸木头里,一天天往悬崖边滑。那木头在周鹤卿手心里、体温里,慢慢褪了生涩,透出点温润的光,像块玉。可它还只是块木头坯子。没刨花味儿,没刀痕,连个琴样儿都没有。倒计时的日子,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心尖子上。张百万的信催命似的来,话越来越狠。仆人的眼珠子也越来越红,跟饿狼似的。
水生觉得有股子看不见的恐慌,在屋里越积越厚。他看着师傅:背更驼了,眼里的光时有时无,像快灭的油灯。他整宿整宿抱着那块光溜溜的木头,嘴唇有时无声地动,像跟谁吵吵,又像哼着没人懂的小调。水生心里直打鼓:师傅是不是让那“天籁”逼魔怔了?还是……他压根儿就在用这哑巴劲儿扛着?
最后一天,到底来了。雨又跟瓢泼似的,跟三个月前一模一样。
天快亮前最黑那会儿。水生心里猛地一咯噔,像是被啥东西攥住了,腾地从草铺上坐起来。他光着脚,像被根线扯着,跌跌撞撞冲进师傅屋里。没点灯。惨白的晨光从窗缝里硬挤进来,描出床边一个僵硬的影子。
周鹤卿靠着床柱子坐着,怀里死死抱着那块梧桐木。木头温润如玉,在微光里淌着层奇异的、安静的光。它被打磨出来了——线条流畅,光洁无比,一个完美的琴坯子!可琴身上光秃秃的!没琴脖子,没弦枕,没弦孔,更别说一根弦了!它像个天生的物件儿,跟“能弹的琴”八竿子打不着。
水生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他哆嗦着手,碰了碰师傅干瘦的手腕——冰凉梆硬。再探鼻子——一丝气儿都没了。
师傅走了。在说好的最后一天早上,抱着他耗干最后一点心血磨出来的、没弦的哑巴琴坯,安安静静地走了。脸上,竟还凝着一丝怪异的、像是解脱了的笑。
晌午,张百万的马车跟疯牛一样,撞开雨帘冲到门口。他冲进屋,一眼就看见那冰凉的身子,和怀里那块光板木头。他脸上的盼头哗啦一下碎了,炸成冲天的火。
“老棺材瓤子!”张百万眼珠子快瞪出血,活像被毒蛇咬了,嗷一嗓子扑过去,一把将那琴坯从周鹤卿僵硬的怀里薅出来,“你耍我?!万两金子!三个月!你就给我块不长弦的烂木头?!”他高高举起那温润的琴坯,使足了劲儿要往地上摔!“我孙女的命啊!!”
“别摔!”一声细弱却尖利的喊叫。一直缩在墙角、脸白得像纸的小梅,不知哪来的力气,像只受惊的小雀儿,猛地扑过来,在琴坯砸地的前一瞬,用自己小小的身子垫在了下面。
琴坯重重砸在小梅身上,她闷哼一声,嘴角又渗出血丝。可她啥也顾不上,只是死死地、宝贝似的抱紧了那块光滑的木头。
“爷……”小梅仰起脸,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声音却出奇地清楚,“别摔它……它……它好静……”
所有人都懵了。张百万举着胳膊僵在半空,仆人张着嘴忘了喘气,水生憋住了呼吸。
小梅挣扎着坐起来,把那没弦的琴坯轻轻搁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她伸出苍白的小手指头,没去拨拉什么不存在的弦,就那么带着点近乎拜神的轻柔,慢慢地、轻轻地抚过那光溜如镜、温润如玉的琴面。动作小心得不行,像怕碰碎了一个梦,又像在安抚一颗疼着的心。
就在她指尖滑过琴身那道弯弯的弧线时——
呜……
一阵不知打哪儿钻进来的穿堂风,正好溜过敞开的门窗,带着雨的凉气和草木的湿味儿,轻轻巧巧、自自然然地,淌过了那哑巴琴身中间空空的肚子。
嗡——
一声清亮、空灵、干净得没法形容的调儿,猛地在这小破堂屋里炸开了!它不高,却扎穿了暴雨的吵闹,直戳人心窝子;它不花哨,却像山沟里的泉水洗骨头,像深谷头一朵兰花开的味儿,像头一缕日头戳破黑夜的软乎劲儿。那声音悠悠的、透透的,带着股熨帖魂灵的静气,在空气里颤着、淌着、绕着。
风钻过没弦的琴,响了一声真正的“天籁”。
时间像冻住了。张百万僵在那儿,脸上的暴怒被一种巨大的懵和空代替,举着的手软软地垂下来。仆人傻张着嘴。水生眼里汪满了泪,他一下子全明白了——师傅没日没夜地摸,他那份死一样的静气里的听和造——他不是在打一把弹的琴,他是在雕一个能装下天地喘气儿、能和干净心尖子一块儿颤的“空壳子”。
小梅不咳了。她紧紧搂着那没弦的琴,小小的身子不再因为疼缩成一团。她仰起脸,蜡黄的小脸上,奇迹般地透出点淡淡的血色,那对枯井似的眼睛里,头一回清清楚楚映进了窗户外的天光,那点快灭了的活命的小火苗,被这清亮的“天籁”噗地一下点着了,烧旺了。她深深吸了口气,那口气,头一回顺溜得不行。
周鹤卿埋了。没大动静,就水生和偷偷抹泪的小梅。那箱金子,张百万到底没拿走。它死沉死沉地留在小屋里,像块不会说话的碑。
张百万带着小梅走了。小梅的身子,路上竟一天天见好。那穿膛而过的“天籁”,好像真把她心口那块“石头”给冲走了。城里的大夫啧啧称奇,张百万心里翻江倒海,啥滋味都有。他再不提那把琴,可那风过琴腔的清亮调儿,夜夜在他梦里头响,敲打着一些被金子盖得太久的东西。
信儿长了腿,跑遍了江南。“琴妖”周鹤卿最后这一出,成了神乎其神的传说。有人说他疯了,临死耍人玩;有人说他是真神仙,拿命换了把琴;更多的人,对那块没弦却能出声的木头馋得眼珠子发绿。有钱的、有势的、念过书的,甚至戴王帽的,把周家那小破屋的门槛都踩烂了,价钱一个比一个吓人,都想弄到那传说中的“无声天籁”。
水生守着师傅的老屋和那块没价儿的原木(哑巴琴坯让张百万带走了)。看着那些挤破头、眼冒绿光的买主,他光是摇头。那些烫人的眼神、流油的许诺、能把死人说活的嘴皮子,在他耳朵边嗡嗡响,像无数根看不见的弦,绷得死紧,嘎吱嘎吱要断,吵得人脑仁疼。他想起师傅走前抱着木头时那像解脱的笑,想起小梅摸着琴面时手指头的软乎劲儿,想起那穿堂风带来的、洗魂儿的清音。
终于有天,一个王爷家的狗腿子鼻孔朝天拍出十万两银票时,水生抬起了头。眼神平平的,却像淬过火的刀子。他没看那银票,眼光穿过闹哄哄的人脑袋,落到门外哗哗淌的水和远处青乎乎的山梁上。
“琴,不是买卖。”水生的声儿不高,可盖过了所有吵吵,“弦在心里,不在木头里。风能过,心能响,才是天籁。”他停了一下,瞅着那些因为愣住变了形的脸,“你们要的,不是琴。是能塞满耳朵、显摆身份、填满贪心的‘响’。这声儿,”他指指自己心口,又指指门外头那片天,“这儿才有,外头才有。师傅拿命留下的,是‘空’,不是‘满’。”
人群炸了锅。有人笑他傻,有人骂他装神弄鬼,有人骂骂咧咧走了,也有人愣在那儿,琢磨着什么。
夜深了,水生坐在师傅常坐的矮凳上,摸着另一块新找来的梧桐木。窗外,月光水似的淌。他闭上眼,不去想怎么刻琴身、上琴弦。就那么静静坐着,感觉着木头纹路在手掌心跳,感觉着夜风溜过窗棂的路径,感觉着心里头那份被师傅点醒的、对真正“无声之声”的听劲儿。
他不急了。他晓得,有些声音,得用一辈子的安静去等,得把整个世界的风都请来,才能响。而那些吵吵着要买“天籁”的主儿,他们心上的弦,早让金子和贪心锈死了,绷断了。他们听不见风,只听得见自己闹出来的动静。
水生的手指头在木头上轻轻滑过,没留痕,只有一片安静的盼头。他守着这份“空”,等着下一场真正的风。
(作者简介:笔名云行时,文学爱好者,创作初学者,高中学生,由于学业原因,了却创作牵挂,特发此稿,留以纪念。此稿过后,专心备考,倘若有缘,来年再会!若有幸获荣,可加本人QQ1757487440,请勿在高考前透露笔者实名信息,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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