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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丨离乡谣

濯缨濯足 08-09


离乡谣

 

程相崧

 

 

在春节将至前的这几天,程东野挈妇将雏赶回老家,是有两件重要的事不得不做。腊月二十八是父亲的周年,按照家乡的风俗,这一天要跟亲友一起举行一场稍微隆重的祭奠。另外,按照之前的约定,还要在大年初一这天,跟村里老少爷们在祠堂里一起祭拜了祖宗,将儿子陶陶的名字,写在那本厚厚的家谱上。

他们下了高铁,等着顺风车司机赶来时,感到了乡下隆冬的奇寒。虽然看了天气预报,做了充足的防寒准备和心理准备,但三个人挨在一起,还是感受到了彼此身上传来的微微颤栗和牙齿间的“咯咯”碎响。车子来到,天上已经有些落雪。三个人挤在后座上,陶陶却坚持从中间挤到有些漏风的车窗边,好奇地去看外面已经有些泛白的田野。

程东野在北京上的大学,然后留京工作,从结婚到生子,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续家谱的事儿,是在一年前父亲的葬礼上由本家二叔提出来的。二叔是父亲唯一的同胞兄弟,在葬礼上忙里忙外,故作镇定和豁达。但在晚上亲友散后,偎着父亲的灵床,却跟程东野絮叨起或许已经憋在肚子里很久的话来。

“你爹不在了,但你娘还在,老家还在!你以后,要常带着老婆孩子回来。”

程东野含着泪点头。

“你们以前不常回,村里人都有些闲话呢!你爹在时,我这当叔的,也不好说话。你爹疼你们,体量你们哩!”二叔吸了口烟,迟疑了片刻,“等你爹周年时,正好赶在年前。你们住几天,初一那天,你带孩子也到祠堂去。你爹不在了,男人在村里的这些事儿,你要担起来。最重要的,孩娃儿七八岁了,家谱上还没名儿哩。到时候,在祖宗面前恭恭敬敬磕了头,奉了香,就能将孩儿的名字写在那本大书上了。”

那晚,灯光暗淡,风的呼哨从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让披着薄被的程东野和妻子肖敏都微微战栗。在一旁草草铺在地上的薄垫子上,陶陶拥着厚被,偎在奶奶的怀里,已经含糊入睡。奶奶还没睡,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极度的悲痛,让她眼神空洞,连日来茫然不知所措。

程东野送走二叔,回来把门合上,复在肖敏身边朝着爹的灵床跪下。肖敏低头不语,有些鼻塞的喘息在寂静中略显刺耳。程东野想对妻子说些什么,又喉头发紧,不知道如何开头。刚才,他在听着二叔的话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时,似乎感受到了身边肖敏投来的异样目光。

程东野不知道,刚才二叔说那话时,是否注意到了肖敏的目光。二叔口讷,做了大半辈子农民,因为有些文化,毛笔字写得漂亮,受村人所托,主持着家谱修订工作。二叔说出这话,虽然看似分内之事,可程东野猜测,他之所以在爹的灵前庄重地提出,或许也跟前些天偶然知道的一件秘密有关。

那是前天下晌,程东野带着一家奔丧回来,二叔到镇口接。当时,天上飘着细碎的雪沫。陶陶被程东野牵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村道上。肖敏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跟在后面,半高跟的皮鞋陷进泥里,发出“啵唧啵唧”的轻微响动。

二叔越发老了些,脸上的皱纹一层层堆积着,身上半旧的黄军大衣似乎抵制不住天地间的寒气。

“这是你二爷爷。”在简单了解了父亲的病情,和在村人的帮助下葬礼的准备情况之后,程东野指着老人,跟好多年没回来过的陶陶说。

“二爷爷好!我叫肖陶陶。”

程东野头皮一紧,那个曾经让他无数次感到过不适的“肖”字,再一次像命中不可逃脱的巨大陨石一样,向他袭来。他强装镇定地望向二叔,发现老人僵硬的脸上显出一丝愕然。他低下头,用粗糙的大手摸着陶陶的脑袋问:“你叫肖陶?程肖陶?”

程东野原想含糊地点点头,把这窘境应付过去,但随即看到了儿子投来的认真又充满疑惑的目光。程东野望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肖敏,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二叔,他不叫程肖陶,他就叫陶陶,姓肖。孩子跟的是妈妈的姓。这样的情况,在城市里不少见!”

程东野的话还没有说完,二叔就突然刹住了脚步,像棍子一样杵在了那里。他像受到了当头猛击,大张着瞳孔望望程东野,望望孩子,又看看跟上来的肖敏。程东野尴尬地张着大嘴,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被风裹挟进嘴巴里,瞬息之间消失不见了。

在葬礼期间,二叔在父亲的灵前提到一年后当父亲周年时,让他们回来给老人立碑,留下一份对逝者永久的纪念。并且叮嘱要住到过年,去祠堂里祭祖,并给下一辈续上家谱。其他涉及到孩子姓名的话题,再未提及。在葬礼第二天给老人匆匆圆了坟之后,他们一家三口便回京了。老人的五七这样重要的日子,因为怕耽误儿子课程,也只是程东野自己一个人开车回来了一趟,跟几个亲友在父亲坟前祭奠了一番。

这趟回来,程东野带着妻子儿子和众亲友们来到父亲的坟前时,才发现那里已经长满了齐膝深的荒草。草的茎和叶俱细长,有的还带着些未融尽的白雪,在寒风中颤抖着。碑石已经由老家人代办,找石匠刻好送来了。青色的石碑上,用魏碑刻着“先考程守忠老大人之墓”,落款除了程东野和妻子肖敏,还有孙子辈的名字,是“程陶”两个字。程东野看到那两个字,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一关总算蒙混过了。程东野不懂乡村间的礼节,整个祭奠过程,都是二叔主持操办。跪拜,祷告,焚尽香纸,一切结束,是上午十一点来钟的光景。

因为自从父亲走后,母亲一个人用小煤炉做饭,灶房里的大锅已经久不使用。这天来的亲友多,中午饭便是在二叔家里吃的。鸡、鱼、大肉、肘子都是现成,热一热之后,又做了几个家常炒菜,添置了几份习见凉菜,便开席吃喝了一回。

席后,送走了亲友,连二叔家的两个儿子也回去了。程东野本打算告别二叔,带着妻儿到母亲那个院里去,却被二叔叫住了。二叔酒喝得不少,脸红彤彤的,兴致蛮高。他吆喝着让二婶赶紧抹干净桌子,收拾文房四宝,说要跟北京来的两个高材生、程庄村的骄傲、他的侄子和侄媳妇,一起比划比划,切磋切磋。

“你看你能得!喝两杯烧酒,把你的脑子烧得开始说胡话了!”二婶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奚落,但还是按照二叔说的,拿出了文房四宝。

在农村老家,年轻人家里都安了无线网,但母亲一个人独居,家里没有wifi,所以,其实他们也不急于回那边去。但程东野和肖敏看着二叔在擦干净的桌上摆上砚台,展开宣纸,取开墨条,却还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同时又有些打心里发憷。只有儿子陶陶感到新奇,蹦跳着抢过毛笔,要在纸上涂画。肖敏连忙夺过他手中的毛笔,又瞥了程东野一眼,对二叔说:

“我早就听东野说,二叔写一手好字,今天开开眼界。”

“你们俩先来,你们都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东野在医院里做大夫,你在大学里教课,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是咱程庄村的骄傲。”二叔一边研墨,一边说,“恁爹活着时就经常说这话。今天,你们都得给村里留下几幅墨宝。”

程东野他们连忙推辞,坚称这不是谦虚,实在是水平有限,不敢献丑。他们没想到,二叔听了,却瞪眼说:“这是说的什么话?咱村里人是北宋大儒程颐的后代。自从明朝万历年间程夫子爷的第十七代孙程怀礼先祖携家带口从河南洛阳迁来,到如今,在咱们这程庄,已经繁衍出两千多户人口。大儒的后人,哪能掂不起一根毛笔?”

程东野知道,二叔说的不假,他们这个村子里的人,的确是宋儒程颐传下来的一支。村中央有一座雕梁画栋的青堂瓦舍,便是祭奠祖先的祠堂。程东野小时候,过年时还进去过,瞻仰过中堂上挂着的程颢、程颐二位夫子爷的画像,还翻看过供桌上供着的那几大本线装泛黄的程氏家谱。那里面一个个的人名被串起来,像是一条条缀满根瘤的树根,又像一根根结满葡萄的枝条。

程东野更加惶惑了,连忙摆手说:“我们不敢献丑,还是二叔先请,我们欣赏。”程东野连忙抢过二叔手中的墨条,帮他研墨;肖敏也拿起桌上的毛笔,表情恭敬地递到了二叔的手上。

二叔拿起笔,边蘸了蘸墨水边说:“我先写可以,但我写了,你们都得写,连程陶也不例外。”他说完,握着浸足浓墨的毛笔,朝着纸上端详了一番,自右往左,写了四个大字——“颐满程门”。一股墨香从淋漓的笔迹间升腾起来,在小屋子里氤氲着。

那字体行草中带些隶书的敦厚与老辣,程东野一眼便认出,是自镇上通往村子的那道路口石雕牌坊上的那种字体。他禁不住赞叹,说原来那石牌坊上的题字,是二叔的手笔。二叔来不及答他的话,正在左侧急急地落款。

二叔的落款是:“程氏十九代孙守义沐手恭书。”

在二叔写完四字横幅之后,程东野推脱不了,只得硬着头皮写了一幅对联。对联的内容是二叔口念的,写出来看时,是“一宗英豪名千古,万代子孙继二程。”程东野端详着自己笔下歪扭而稚气的文字,羞愧难当。为了化解尴尬,他没话找话地对妻子和一旁的儿子说:“这副对联我一直记着,这是写在程家祠堂大门两边柱子上的,当年,对联就是村里几个老人请二叔写的!”

“你小子能记得这个,说明你还没有彻底忘本!”

二叔红着眼睛,环视了他们一下,提高嗓门嚷嚷完这句话,又对着程东野写下来的这副对联看了一阵,讪笑着说:“大哥整天夸你们是知识分子,我看是有些愧对祖宗啊。”二婶连忙打圆场,骂二叔因为多饮几倍,就在外人面前张狂起来,丢人现眼。程东野和妻子肖敏连忙说二叔批评得对,说这趟回到北京,就一家三口把书法练起来,等下次回村时,再向二叔补交作业。

这时候,二婶觉得二叔失礼,不好意思,连忙让他们两口子坐下来喝茶。二叔的脸更红了,喉咙里“嗯嗯”地发着奇怪的声音,移开两步坐到中堂下条几旁的椅子上。他瞥了陶陶一眼,点上了一支烟,把老花镜往鼻梁上推了推,顺手拿来了一张裁成斗方的宣纸。或许是因为屋子里阴暗,或许是喝了酒眼睛泛花,他身子前倾,脸几乎要贴在纸上。

程东野和妻子喝了两口茶,赶忙又站起来,围过去看二叔写字。

“程庄五支六房,程东野一家……”他一边念叨着,用毛笔蘸了墨,在红纸上写下这句话,又写了程东野的名字“程东野”。接着,他写下“配偶”,又顿了顿,趁着蘸墨的当儿,问清了肖敏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在一旁端端正正地写下“肖敏”两字。接下来,他笔尖顿了顿,写下“子”字。写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毛笔悬在纸上,一滴墨汁落在“程”字上,迅速晕染开来。二叔抬起头,看向坐在饭桌旁正在玩手机的陶陶。

“陶陶,你过来。”

陶陶正在那边坐着看妈妈的手机,听到叫他,慢吞吞地走过来,有些茫然地望着二爷爷。

“这对于咱老程家的男孩子来说,是顶严肃的一件事,你不能撒谎,以后要写进家谱的!”二叔一字一句地跟陶陶说,“你自己来写你的名字,记着不要写错一个字。”

在刚才,陶陶就急不可待地想要握起那毛笔乱涂,幸而肖敏好几次嚷他不要乱动。这会儿二叔把毛笔给他,让他喜得有些忘乎所以。他拿着毛笔,在二叔手指的地方,很快写下了歪歪扭扭的“肖陶”两个字。但写完之后,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把“肖”字涂抹掉了,又匆忙改了一个“程”字。

“我们大年初一就去祠堂!”二叔让赶过来的二婶扯住衣裳,要推到里屋去。他一边使劲挣着身子,一边冲程东野更高声地叫喊着,“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说清楚!你眼里还有这个家吗?还有你爹吗?还有我们这些长辈吗?”

“你忘了你姓什么了?”二叔声音嘶哑,“你爷爷当年饿得吃树皮,也没把我跟你爹过继给别人家!现在日子好了,你倒把自己儿子送出去了?”

此时,二叔已经被二婶推进了里屋,可还不愿意住口。听声音,醉得是更厉害了。但慢慢的,他的声音便小下去了,也更加模糊。但还是隐约能够听出来的是:“大哥,这些年,你心里苦啊!”“大哥,你至死都瞒着村里人,可你有了孙子,得往家谱里写啊!”“大年初一,拜完祠堂续家谱,你就等着一个村里几千口子人笑话咱吧”……

程东野一家三个都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看着二婶小步走出来,抱歉地跟他和肖敏赔不是。程东野听着二叔那边嘟嘟囔囔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代之而起的是粗重的鼾声。他们跟二婶告辞,回到母亲院子那边去的时候,发现不远处街边还站着几个闲人,一边叽咕着什么,一边朝这边望。但看到他们,一转眼又缩回各家门洞里去了。程东野他们回家的路上,街上再没有人,只有几条狗无聊地游走,红舌从参差的狗牙间垂下来,带着透明的涎水。

“我到底姓什么呢?”快回到奶奶家时,陶陶突然问了一句,声音低沉得可怕。

程东野记得,第一次觉得“肖”这个字刺眼,觉得“肖”这个字让他头疼,是在儿子陶陶出生不久后的产房里。

那年,他为了在自己供职的这家医院立下足,也是为了让单位给他落实在京的户口,去了一千多公里外的那家西部县城医院支援。接到妻子提前一个月早产的消息赶回来,扑进产房,看到的是妻子脸色苍白地偎依在床上,怀里抱着刚出生两天的儿子。在一旁,岳母正将在家里炖好的鸽子汤倒进碗里,打算喂给她喝。程东野想起妻子自从孕检发现怀上就交给他的取名的任务,直到现在也没有完成。其实,他取了好多个,拿给肖敏审批,可不是这里不行,就是那里不妥,总是没有百分之百的完美。他不由地念叨着说:

“该给这小家伙取个什么名儿?”

“我想好了,”肖敏没有看他,却轻声说,“就叫一个陶字,孩子命里缺土,就叫肖陶。”

程东野愣了一下,拿着汤匙的手不由地颤抖了一下。他认真地望向妻子,发现她的眼神平静,仿佛这个决定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

“随你姓?”程东野强压着心头涌起的波澜,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

“我十月怀胎,又赶上早产。如果不是爸妈住得近,及时打了120把我送过来,说不定我就死了。你在那么远的地方工作,指着你行?你农村爹妈更指望不上!昨天就打过电话了,不知是不打算来还是还没动身,到现在也没个人影儿!我也是家里的独女,爸妈虽然没有说过,但我也看出来,他们也想留个后。”

从老家爹妈来后,岳父岳母便不常来了,当起了甩手掌柜。但岳母偶尔过来,总要挑三拣四,像个突击检查的领导。什么奶瓶没有高温消毒啦,奶锅边沿生了黄曲霉素啦,孕妇配餐营养不够均衡啦。每一次来,都让程东野提心吊胆;每一次整改,都让人感到惊心动魄。虽然矛盾不断,可是看婆婆也算勤快尽心,肖敏也慢慢接纳了农村来的这一对憨头憨脑的老两口。在那天办理出生证明,需要往表格上登记孩子姓名的时候,程东野便先斩后奏,在那空白格子里填了“程陶”两个字。在之后的好几天,程东野都为这个武断的决定感到一阵阵莫名的不安。他一遍遍记起当时的情景,他在表格上工整地写下“程陶”二字时。笔划很重,最后一笔几乎戳破了纸。

程东野记得,老家的父母是在孩子两个月之后,离开北京回去的。父亲回去后跟村人说的理由,是天气暖了,要赶回来育棉花苗子和西瓜苗子。其实,在这两个月里,因为思想观念和生活习惯的冲突,肖敏跟他们之间,已经记不起发生过多少次冷战和热战。据肖敏后来一次次在程东野面前提起的数据,是一个月之内,她便被老人气哭了五次。所以,当跟着父亲一起走出家门,等着电梯下来的时候,母亲眼里亮晶晶的,似乎闪着泪花。而当时的肖敏则在卧室的床上给孩子喂奶,背对着所有人,身体的线条僵硬得像块石头。

程东野记得,肖敏再次旧事重提,并坚持不管死活也要给儿子改姓,是在陶陶三岁刚上幼儿园的时候。那几天,陶陶刚刚如愿进了那家入园难度五颗星的幼儿园,本该高高兴兴,可肖敏的脸色,却让家里时刻弥漫着一种诡异紧张的平静。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吗?从怀孕到生产,你们程家付出过什么?你妈一个月气哭我五次!走了后更不用说了!这三年简直是甩手掌柜,白捡了一个孙子!”

程东野的脸涨得通红:“你……”

“我因为早产,差点死在产床上!”肖敏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委屈地盯着程东野,声音提高了许多,腔调也因为激动大变,“大出血,你知道吗?子宫差点不保!医生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只有我爸妈在身边。只有他们!我想问问当时,你在哪儿?你们在哪?我爸妈就我这一个女儿,孩子为什么不能姓肖?”

那晚,程东野是在沙发上睡的。因为他洗漱完出来时,发现主卧的门推不开,肖敏从里面上了锁。程东野睡得不安稳,梦里迷迷糊糊似乎回到了童年,又似乎是在现在。总之,他是又看到了农村老家祠堂里的那本家谱。他轻轻擦去封面上厚厚的灰尘,看到了“程氏宗谱”四个亮光闪闪的烫金大字。

父亲的脾气,其实跟二叔是有些仿佛的。孙子陶陶改姓这件事,父亲在陶陶刚上幼儿园不久就知道了。这好几年,父亲都瞒着村里人没说出口,但他心里苦呢。程东野还记得,那一次父亲去北京看他们,从老家金乡县清真街买了回民肉铺里的上好山羊肉,一到就给他们炖了一锅发白的羊肉汤。餐桌上,除了几样炒菜凉菜,还有父亲从老家带来的母亲亲手做的炸藕盒、腊肠和焖糟鱼。

父亲让刚从幼儿园放学的陶陶坐在他的身边,给孙子夹了块鱼腮上的嫩肉:

“程陶,你尝尝爷爷的手艺,没刺。”

“谢谢爷爷!”陶陶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妈妈说我随她姓肖,在学校,大家都叫我肖陶。”

父亲的手悬在半空,那块鱼肉掉进酱油碟里,溅起几滴黑褐色的汁液。

“东野”老人声音很轻,却让喧闹的饭桌瞬间安静,“怎么回事?”

“爸,这事……是我跟肖敏认真商量过的。肖敏怀胎十月,最后难产差点儿……而且,他也是独生女,她爸妈那边也是传统家庭,想留个后……”

“放屁!”父亲突然小声嘀咕一下,很轻又很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盛羊肉的汤盆晃了晃,洒出几滴油花,“我程守忠的孙子,姓肖?”

肖敏一开始低着眉,这会儿脸色变得煞白。她下意识搂住儿子,孩子嘴里的鱼肉还没咽下去,鼓着腮帮子不知所措。

“爸,咱们先吃饭,这事我改天跟你解释。”程东野比父亲高出半个头,但此刻在老人愤怒的目光下,竟显得有些畏缩。

“解释什么?我孙子连姓都改了!你们什么时候做的决定?问过我这个当爷爷的吗?”父亲的脸涨得通红,“东野啊,这事可不地道。咱们程庄几百年了,家谱上从来没出过这种事。"

那顿晚饭草草结束,不欢而散。夜里,给父亲临时收拾出来的小屋里,传来父亲的咳嗽和翻身声。第二天天还没亮,程东野就听到父亲起床了。他赶过去时,父亲已经收拾好了行李。父亲说,天冷了,土炉子每晚临睡要压火,窗户也要赶紧封上塑料纸保暖了。所以,他要赶紧赶回去。程东野看留他不住,跟着父亲下楼,坚持开车送他到车站。一路上,爷俩都没再说话。父亲走进候车厅时,程东野回头看了一眼,老人的背影佝偻着,像一颗被风霜打弯了的大柳树。

程东野感觉,真正的问题,似乎是在父亲死后,他带着妻子儿子回家奔丧,返回北京后才出现的。

其实,在回来的高铁上,孩子就问过两次,说:“我上学之前姓程,一上学便改姓了肖。这是为什么?你们告诉我姓肖,但老家人都说我姓程,这到底又是为什么?”程东野听了这话,只是笑了笑,含糊其辞地敷衍道:“名字嘛,就是一个代号。你记住,不管你姓什么,永远都是爸爸妈妈的宝贝。”

可是后来,程东野才发现,这件事儿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在春节假期结束,刚刚开学不久,老师就打电话来,说陶陶上课精力不集中,手指不停地抠着课本扉页的纸张。程东野让孩子拿出书来,发现原来那里有妈妈帮他写的名字“肖陶”两个字,已经让他抠得字迹不清,并在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上了“程陶”二字。

“咱爸周年,还有立碑,我们娘俩不想去了。”肖敏喃喃地说。

程东野心里乱糟糟的,他琢磨着妻子的话,知道如果那样,会给老家那平静的小村带来多大的舆论地震。他不敢想象母亲的脸色,不敢想象二叔的反应,也不敢想象村里人会在背后说些什么。但是,望着睡梦中还在抽泣的孩子,望望被眼前的一切折磨得焦头烂额的妻子,还是点了点头,同意了。

虽然说了不回来,但临到启程前两天,肖敏还是改变了主意。肖敏的顾全大局,让程东野心生感激。这趟回来前,他们早就预料到会发生点儿什么,是硬着头皮回来。他们也想过,为了让陶陶少受一些刺激,可以把孩子送到姥姥姥爷那里,不让孩子一起回老家来。可考虑到老家的规矩,亲生孙子不出场,肯定还是会引来闲言碎语,甚至带来一场轩然大波。

从二叔那里回来,到了傍晚,天色更加阴沉。他们一家三口草草吃了些饭,便回屋休息了。农村没有地暖,越发显得天寒地冻,三个人都裹了厚厚的被子,但还是有凛冽的寒气钻进来,冷得鼻孔都火辣辣的。临睡前,程东野对儿子陶陶低声嘱咐:“等初一去祠堂,别人问你叫什么,就咬定说程陶。”陶陶点了点头,肖敏却不耐烦地别了程东野一眼。

因为连日劳累,中午又喝了些酒,程东野很快就睡着了。

程东野睡得并不踏实,一夜里也没闲着,不知是梦还是自己在胡思乱想。人说冬梦香甜,可他没想到,第二天却起晚了。母亲说二叔已经来过,说让他去祠堂打扫,准备器物。程东野草草吃了些什么,领着陶陶赶到那里时,看到祠堂的屋檐上挂着冰花,高高的门槛里面,二叔穿着中山装,正在给供桌上的牌位上香。程东野嗅到了屋里弥漫着的檀香和霉味混合的气息,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程陶,过来我的乖孙子!”二叔看到陶陶,招手让他们进去,指着墙上的画像说,“这是我们的祖宗,二程夫子爷。"

程东野看见,儿子跑过去,按照二叔的安排,跪下磕了一个头,又拜了三拜。

“这里才是咱老程家的根啊!咱们程庄两千多人,像一片片叶子,都长在程庄这棵老槐树上呢!你别看这棵老树蔫了吧唧的,可是,它的根扎得深着呢!”

这时候,外面却传来一阵喧哗,停车的声音,杂沓的脚步声。程东野一阵不安,转身看时,竟然是岳父岳母匆匆地赶来了。肖敏还跟在他们身后,缩头缩脑,鬼鬼祟祟的。程东野一惊,赶忙迎上去,但岳父岳母一把就把他拨开了。陶陶转身扑进岳母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一下下亲吻姥姥的脸颊。

“我再也不姓程了,我姓肖,我是姥姥姥爷帮忙看大的!”

程东野看到,拿着酒盅准备祭奠祖先的二叔愣了片刻,突然猛地咳嗽起来。他一边冲上去抢过陶陶,一边加大嗓门喊道:

“你个傻孩子,你身上可是流着程家的血啊。”

这时候,一群村人涌进了祠堂的院子,脚上的棉鞋沾满了泥和雪。他们站在门口,都朝里面望着。有好几个好奇地围上来,指着陶陶,不住地打量着。“这就是东野从城里带来的儿子呀?”“程东野的儿子,听人说却并不姓程,真真是丢死人了哩!”程东野听着他们的对话,感觉似乎有一大块石头压在了胸口。

这时候,程东野才突然醒过来了,眯着眼望一望窗子,天才微微有些发亮。他动了动身子,感觉头疼,口渴,胸口上还似乎有重重的大石压着。他休息了会儿,感觉好多了,才转身看向那边。妻子搂着儿子,呼吸均匀,但面容憔悴,脸上带着疲惫,不知夜里什么时候才睡着的。程东野叹了口气,摸出手机,发现夜里三点收到肖敏一则微信,上面是五个字:

“我想回家了。”

那天早饭简单,母亲起来熬了些小米粥,热了菜馅和豆沙馅的年馍,还有煎鱼和炸丸子。程东野因为冻脚在屋里不由地来回踱步时,妻子肖敏和儿子陶陶也起来了。因为小尽的缘故,腊月二十八这天就是除夕了,远近都有稀稀拉拉的鞭炮响起来。他们一家人正喝着小米粥,外面却似乎有拍人拍打院门。因为门窗闭得紧,也不知道已经拍打了多久。母亲出去了一会儿,却带着二婶还有二婶家的大儿子方正进了堂屋。程东野把他们迎进来,让他们坐下。二婶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最后,还是母亲开口说:

“你们收拾收拾,今天就回去吧!你二叔二婶觉得,咱农村里冷。说不用在老家过年了!祭什么祖哩!续什么家谱哩!你们是城里人,哪用管这些!”

程东野和妻子面面相觑,让眼前的变化惊呆了,竟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时,二婶脸上惭惭的,开腔说:

“昨天,你二叔多喝了些,他很后悔。我还有你们两个兄弟,轮番把他好好教训了一顿。他这老东西,忘了前两年方正他大闺女去北京做手术,不是东野大侄子忙前忙后,还给省了不少钱?你们在城里待惯了,受不了咱村里的冷。给你爹过了周年,立了碑,就没心事了,回去过年吧。再过几年,把你娘也接过去,这小村就没啥用你们挂念的了。”

二婶的话絮絮叨叨,还没有说完,就被堂弟方正打断了。他说:“我开车送你们去高铁站,今天除夕,该回乡的大部分都回了,票已经没那么难买。你们是返城,人更少,车票随时能买到的。你们先收拾收拾上车,路上再用手机买票。”

“这事儿二叔知道吗?”程东野不安地问。

“这就是他的意思,老东西逞了能,没脸了。”二婶叹气说,“他昨天说了错话,不好意思来见侄子、侄媳妇了。”

他们的车朝着村外驶去时,外面又开始卷起雪花来。村口的祠堂远远望去,盯着皑皑白雪,古色古香。在祠堂的旁边,那棵大银杏树枝干如虬,遮盖了大半个河沟。在车子爬上一个陡坡,就要把小村撇在身后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还透过车窗,朝那里远远地望着……

值班审读:杨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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