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原来都处于一个冥冥的局中
在转过脸去的那一瞬间,他又看了我一眼,仿佛在那个眼神里,承受了几天来全部的重量。在那一瞬间,我似乎读懂了他,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读懂。他明澈的眸子里仿佛有千言万语,此时,我何尝又不是有着万语千言!我以一个女性的敏感,从他一闪而过的眼神里,能窥视到他那时是熬过了多么大的痛苦。而我内心的疼痛,也像一团火在灼烧。我知道,在修行的道路上,你不负如来,便要负卿。
我知道他此时去意已决,那一晚他告诉我,他早已不是为自己而活,他是为众生而活着的人。既然为众生,他就不能顾及自己的情和爱。他说他万里行途,遭遇了无数劫难,但从来没有对一个女子如此地动了一颗凡心,唯独对我。这就够了,有你这句话足足能慰藉我余下的残生。
我不知道他决绝地催马而去的那一刻,心里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不舍,但我明显地看到他身后的大徒弟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就这样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此时,西天的落日映出了万道霞光......
我曾在梦中去过一座千里之外的大青山,在那里遇到一个小沙弥,他的内心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我告诉过他世间万象和遥远的西凉。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疑惑额惊讶,不知怎的,我瞬时喜欢上了这个只知念佛诵经的小和尚。不知道这是不是前世的一场缘。而今生呢?今生我在女儿国又能遇到怎样的缘?
女儿国到底是怎么来的?我曾经问过老国王,她轻轻摇摇头告诉我说,她对这个问题一无所知。一年一年的暌违无尽,一年一年的目送秋鸿,只有一条亘古不变的子母河静静地流淌,消失在遥远的天际。老国王还说,表面看似平静的子母河,其实深处已暗潮汹涌,激流翻腾。
当我成为新一代女儿国国王的时候,其实我的内心,也有一种情绪一直在潜滋暗长。
我这一国的臣民,包括这里的虫鱼花树,鸟兽人草,都是子母河这条神奇的母亲河创造的神话。女儿国里到处充斥着无力的软柔,我慢慢发觉,在这平静的世相之下,隐藏着多么剧烈的躁动不安!这些美丽的女子,这些鲜活的生命,让她们将凡情俗欲寄于哪厢?让她们欲将孤独的内心诉于谁知?刚柔相并,雌雄相济才是完美的世界。唉,子母河潺潺地流淌,流不尽女儿心中的愁!
终于有一天,子母河遥远的天际漂来了一叶扁舟,载着一个身披锦斓袈裟的圣僧,像火焰一般飘飘然,悄悄然的驶近。那摇橹的少女欢快地唱着歌子:“一河碧水通远方哎,青山有情柳丝长哎,妹妹空有俏模样,哥哥可来慰船娘哎......”
近了,原来是一双绝世的清眸,明澈中有着静洁的圣光。“金风灿灿,一形一神丰姿英伟,一尺一寸轩昂之态,一动一笑齿如银砌,一张一合唇红有棱。”总觉得在哪里好像见过,我努力地搜寻着所有的记忆,啊,这不是我梦中的那个小沙弥吗?现在的他长大了,出落得玉树临风,这是我在冥冥中等了二十年的那个人吗?这个人的出现,宛如一丝清凉的微风吹进我久已浮躁的内心。
他双手合十,道明是大唐遣使,为拯救天下黎民,去西天佛祖处取经路过。哦,原来是东土而来的御弟哥哥。怪不得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之间有大国之风,雅静不凡呢。蓦然心动,一见钟情,心底掀起千层浪。我的心也随之而化了。
御弟哥哥,你是否也记起了我?我们曾在密林中相会。你可否抬头看看这美丽的国度!这双栖的鸳鸯还有双飞的蝴蝶,你再看看站在你面前的这无双的女儿,看她的黛眉粉唇,女儿美也不美?冥冥中,我预感今日要有一段浪漫的故事发生。
哥哥,二十年来,我仿佛在等着一个人的到来,是你吗?清规戒律是否真能度人?你暂且忘掉它们可否?这江山,这王权,这富贵,这美人——都赋予了你,可否?你也是血肉之躯,你是否也有着内心深处的情爱之火。天下苍生固然要度,可是妾也苍生中的一员,你可否在此拯救我一回?西天路途遥远,此去凶险,不如留下来,和我共享这如画的江山。如果你不爱江山,我们可以放弃荣华,去山野做一对男耕女织相伴到老的夫妻如何?
红烛香罗,帷幔半掩的寝宫,月娘笑眯眯地看着天下有情之人。圣僧,可否在我如兰的香息下寻到本真的自己?在你沉静的外表下,我明显听到一颗砰砰跳动的心!是明快的欢动,还是激烈的挣扎?为何你的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是不是肉身和灵魂的争斗,无尽的律动载满凄楚而又幸福的波涛?
“陛下!”你一声颤抖的呼唤。那一刻,我们离得如此之近,令人陶醉,我们甚至双双坐于床笫,倾听着彼此砰砰的心跳。仿佛氤氲了千年的女儿国,煎熬了上千次的春愁,都是为这一刻准备的,我们把自己心动成一种风景,“爱恋依,爱恋依,但愿今生常相随......”
可是,可是他终于没有战胜戒律的桎梏,他颤抖着拒绝了我的爱意表达。我的心也随之渐渐跌入到万丈深渊,终究没有突进这神游像外的境地。我哭了,泪满粉面。骤然寂静,一切遁空。小乘熙熙不能误大乘攘攘。子母河依然静静地流淌......
后来,我终于弄清楚了女儿国的来历。这一场恋情,本是观音菩萨设的一场虚空。千年来的这片国度,连同这静静的子母河,都是菩萨用她的玉净瓶和杨柳枝,在千里沙漠为这一场虚空而设的一个局。菩萨是让那情哥哥自己破局,我和他都是这个局中的一枚棋子,真正牵动我们这两个棋子的,是他内心的情爱之妖。对我来说,这一场无法逃避的失去让我又回到起点,对他来说,这一场艰难的逃避让他继续走向一个既定的终点。
明白了,我们原来都在局中,不知不觉地陷入一个无法自拔的迷局里。至此以后,我将成为菩萨局中的一枚弃子,女儿国的使命也要结束了。明白了,人——不都生活在一个冥冥的局中吗?给你设局的,是早已预设而又不确定的命运之神。
你本是莲花座旁,你修来的路上,是否会偶尔想起我们曾经的恋情?河流静静,不息绵绵......
请相忘于江湖
多少年来,金山寺里的钟声绵延不绝。当我还是一个小沙弥的时候,这里的钟鸣经诵,青灯古佛好像就是我人生的全部。
我喜欢在诵课之余登上大青山的半山腰,躺在林间的青草丛中,听小鸟欢快地在树枝上唱歌,闭眼倾听着风儿从树梢轻掠而过的声音。那时候,我的内心会充斥着一种无法说清的宁静,无法表达的欢喜。
突然,我感觉有一丝异样的香味沁入鼻息。这不是花香,是淡淡的从来没有过的气味,比花香更让人不由得蓦然心动。
我使劲吸了吸鼻子,想把这股香味尽力多留住一些。忽然听到咯咯咯像银铃一般的笑声。我睁眼一看,立刻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我蓦然发现旁边站了一人,她眉如翠玉,肌似羊脂,眼睛像水一样透明,嫩脸像桃花一样娇艳。我赶紧站起来,我从没有过如此近距离接触过一个体态如此曼妙妖娆的人。她周身散发着阵阵幽香,举手投足间透着灵秀和淡雅。她和我平时见到的师父师兄们完全是两种模样。世间难道还有和我们不一样的人吗?
我低下眉目双手合十问道:“施主从何而来,是来寺院许愿迷路的香客吗?小僧可引你下山。”
“不,小女子从西凉而来,听说此山中有稀世珍宝,特来寻访。”
“稀世珍宝?小僧可从未听说过呀!”
她莞尔一笑:“稀世珍宝就在此山之中,小师父可有兴趣?奴家可引你去观宝。”她说完,盈盈然向前面密林处飘去。我像被磁铁吸引着一样,跟随在她的身后。须臾间,她在一处幽静的丛林间停下来,转过身,眼睛定定的看着我:“小师父,珍宝在此!”
说完她伸展广袖,踏着青青的软草翩翩起舞。眉目顾盼,长发在微风中轻飘,犹如空谷幽兰般高雅。“真美!”我不由得脱口而出。“小师父,此宝如何?”我还沉醉于刚才的美妙中没有完全清醒:“施主,哪有你说的珍宝?”“咯咯咯”她轻笑起来:“世人皆视我为宝,难道师父不这么认为吗?”
“这......”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她靠近我,双手抚于我的肩上。我霎时感到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她又笑起来,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女人”,世间不光有我这样的“男人”,还有像她那样的“女人”。有了男人和女人才有了情有了爱,才使山下的世界生发出蚂蚁一般来来往往的人群。
啊,如此神奇,如此美妙。男人,女人,还有山下的世界......
她不知什么时候飘然而去,独留下我淡淡的惆怅。我企图还在这空旷的山野间听到她妙声的回响,但除了鸟儿的啾啁和虫子的噪响,就剩一个孤独的我了。
我骤然间感到无助,失魂地走出密林,忽然脚下一绊,身子一个激灵醒了——原来我做了一个梦!我迷迷糊糊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嘴角已经冒出了软软的胡茬,我好像长大了。
这梦搅乱了我的平静的诵经打坐的生活。我常常对着青山上的密林发呆,嘴里自言自语:“男人,女人,外面的世界......”
师父好像发现我这几天不太对劲,把我叫到禅房追问,我把这梦境告诉了他。师父花白的胡须颤动起来,他用凌厉的眼神盯住我,我赶紧躲开他的目光低下头。
“那是老虎!记住,老虎会吃人!”良久,师父沉吟道。
“可是,师父,她并没有您说的那么可怕,她的柔声妙姿已经住到我的心里!”
“徒儿,世间确实像她所说,有女人和男人,有情也有爱。但世间不光只有这些,你长大了,你应该去山下看看这个世界了,你是佛门弟子,你应该担负起一些自己的事情了!”
遵照师父的嘱托,我背起行囊来到这烟火缭绕的尘世才知道,出车入鱼,锦衣玉食者有之,王权富贵,歌舞奢靡者有之。可我看到更多的是流离失所,饿殍弃野,疾病灾荒,征战杀伐。世间有流传民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我开始细细回味师父的话,自此在远行的岁月中成为一个孤独的求道者。拿什么来拯救这些受苦受难的众生?浩浩金风,佛光普照。我好像自觉非自觉地走在一条未知而又既定的路上。
我是谁?我也开始面对苍茫的宇宙发出这样的疑问。我从下山置身于这尘世开始,时常感到侧身天涯,举目无亲,我哭醒了长夜。自小父母双亡,寄身于佛家,世间像我这样失去父母的孩子有几多?他们的苦难有几多?花开花落,征战杀伐,人世间从来都没有停止过热闹。
师父说的没错,世间不光是男女情爱,卿卿我我。世间是苦海,我之苦不过是苦海中的沧海一粟。拯救尘世中人脱离苦海,不再有战争和饥饿,不再有流离失所,以我之苦解众生之苦。罢了,我志坚矣!
我游历四方,用修来的小乘教法讲经渡苦,暂且埋藏那梦中的妙人儿于我心中,这或许也是一种苦,佛曰:苦海无边。
丛林一梦,我后来逐渐明白——我身不由己地,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掌控着——就那么深深地,乖乖地持陷在一种“江湖”之中。我所处的江湖之大,之广,之深奥,之神秘。游走其间,总觉得自己被笼罩在某种未可知的神光之下。
后来我才知道,确实存在这么一只手掌,这是我的大徒弟悟空告诉我的。他抓耳挠腮地向我诉说他五百年前为妖时,带着一帮弟兄把天宫搅得天翻地覆。那时候,他说,他天不怕地不怕,内心膨胀得就像一只能盛下天地的气球。
再后来,他万万没想到十万天兵没有奈何得了的他,竟然轻易地败于一个不起眼的老头儿。他一个筋斗云翻过了十万八千里,最终没有翻出那老头的一只手掌。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只手呢?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有时候我还觉得,人妖之间的争斗自古有之,而人总是处于暂时的劣势。妖为世间有形之物吸取天地之精华,洪蒙开辟以来的造化修元。他们具备神奇的法术和魔力。而人呢,人是凡身肉体,只靠那一点生命的力量生存。人在妖的法术面前根本无能为力,只能暂且屈居于妖的淫威之下默默地承受。妖往往都是躲在黑暗中像一个流氓无产者,以不正常的形态弥漫在空气中,为了一点欲望铤而走险,干着一些赌博和盗窃的勾当。
我亦觉得,人和妖之间的争斗并不是世间大苦的根源。纵观整个人妖斗争史,妖总是以失败而告终。人就像天上的星星,大海的浪花,而曲曲那几个妖,能灭尽像蚂蚁一样的芸芸众生吗?我是说,游荡于山野的那几个妖有时候并不可怕。
那么是什么造成了悲鸿声声,饿殍遍野,妻离子散,民不聊生的大悲苦呢?是人本身,是欲望、自私、权利、邪恶!为了这些,人与人之间互相残杀,互相攻讦,互相陷害,互相利用。人的内心都隐藏着一个可怕的妖!一旦此妖当道,世间将会尸横遍地,流血千里。是的,最可怕的是人内心这个无形之妖,世间的大苦正是这个困扰人自己内心的妖在兴风作浪!
人的自我麻醉,自造苦源的态势呈现愈演愈烈的趋势。人本身所存在的劣根给他们自身造成的痛苦,已成为顽固的城墙。
菩萨当然也看到了这一点。菩萨是谁,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世间的哪一道担负能逃得过她的法眼呢?于是,我遵从了菩萨的法旨,决定去西天如来那里求取真经,普度众生。临行之前,菩萨警告我说,西去之路艰难险阻,妖魔众多,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我言道,即是佛家弟子,为了众生,就算搭上我这卿卿性命又能如何!
就这样,每一步远离大唐故土,都濡浓了一股乡愁。去国怀乡,但我还是背起行囊,和三个徒弟一起踏上求取真经的道路。
起初,我以为那是在茫茫戈壁飞出的一片海市蜃楼。远远看去,一条白练横于眼前,走近才看清是一条淙淙静流的河。没有妖气,不然大徒弟的火眼金睛早已放出警惕的光彩。
有摇橹的少女亮起甜美的嗓音,翩翩然把小帆摇出了律动的歌谣。这歌子好生奇怪,透着一种思慕、欢动和隐隐的忧伤:
蜜蜂巧逗花间粉哎,妹妹此花引何人哎,花开有时无人知哎,远来哥哥可有心哎,连情请速把口开哎,莫等花落空伤神哎......
那少女轻盈清澈,欢快明动,透着一种桃花般的俏丽,菊花般的清雅。她告诉我们,此河唤作子母河,彼岸乃唤女儿国,西去乃是必经路,取经须倒通关碟。
登岸入国,等我见到那个女子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虽然她高坐于殿堂之上,头戴王冠,但我不经意的一抬头,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那双如水一样的眸子,花一般的娇艳。对,正是我少年时期的那个梦中女孩,如今已是仪态万方,高高在上的女王!
我按压住砰砰乱跳的心,低头自持。我的直觉,朝堂之上的她,早已喜在眉梢。她当然不知道她曾经来过我梦里,而且有过一段短时间的交流。梦终归是梦,梦中人只是梦之人的噱头而已。
自我懂得人有男女之分以后,我时常就把这个梦拾起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舔舐一下。我有时多么想再化作一株花草,重新融入那永远隽刻着一道模糊痕迹的梦境中啊!
月明星稀,帘幔微动,恍恍又似在梦里。我和她如此之近,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一路走来,我经历女妖无数,杏花精,蜘蛛精,白骨精......如此之多的天之尤物,妖艳辣女,都不曾让我翕动凡心。可今晚,我的内心却有着翻江倒海之势。
罢了,我暂且享受这瞬间的柔情可否?有那么一刹那,我坚固的心坝,差点就崩溃于汹涌的情涛之围。就在此时,我突然感到在帘幔之外的黑夜,有一双法眼在望,有一只大手掌飘忽于温润馨香的寝宫之中。
我猛地从迷情的温存中醒悟过来。不,这不可能,菩萨于千万人中选我一人,又从千里之外费尽千辛万苦助我西来,难道是让我在此与温柔相会的吗?我打了一个激灵。刚才就差那么一点,我就会翻入万劫不复之难了!我猛地推开她的香肩,抬手揩揩额头的汗珠。
我抬头看着她,她的双眼早已乱闪飞银。我多么想去拂掉她的双泪,把她拥入怀中。可是我不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如舍弃此爱换取人间大爱,我愿意!在求取真理的道路上,不光是艰难险阻,还有各种诱惑。我不怕妖食我肉,饮我血,可内心的欲望之妖却猝不及防地噬了我一下。为此,我觉得我此间经历了这八十一难中最难以摆平的一劫。
忘了吧,为众生伤心笑一场,忘了吧,江湖各自,各自江湖。如果有来生......
未到西天,在每一个过往的经历中,我早已领略到这部真经的涵义。
莫愁前路无知己
众所周知,我做事从来都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自从得到菩提祖师的真传,我就没有怕过谁。那时候,我的内心膨胀得像一只快被吹破了的气球。为呈一时之快,曾把龙宫和天宫搅得人仰马翻,为此我被如来施法压在了五行山下达五百多年,更准确地说,是我自己把自己压在了一只无形的大手之下,我终于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了代价。是呀,人无论到什么时候,都脱离不了一只无形的大手的控制。
一个人的内心里,究竟隐藏着多少秘密?我活了五百多年,阅人无数,阅妖无数,阅神无数,仍旧参不透个中的精妙。就拿我的师父菩提祖师来说,为何我离开他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人去楼空,就连他的道观现在也破败不堪。还有如来,还有南海观世音,还有玉帝,他们的内心究竟隐藏着什么?他们究竟是普渡众生者还是麻烦制造者?他们是人类命运的支配者,还是人类灾难的输送者?既然有这么多普渡众生的神仙,那为何人间还杀伐不断,善恶并存呢?所有这些疑问,我都不得而知。
现在让我说说我如今这个师父吧。其实认这个师父,我当时是有私心的。那是如来压了我五百年后,我为了重归自由,答应菩萨的一个条件才认的这个师父。他是大唐帝国派去西天取经的和尚,只是一个凡人而已。想我孙悟空,与天齐名的神仙,哪会甘心屈居于一个凡人之下当徒弟呢?不过,我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念他从无行山下救出了我,出于感恩,我叫他一声师父。
除了菩提祖师,我服过谁?就连菩萨和如来,也对我客气三分。可眼前这个所谓的师父,除了低头念佛之外,仿佛没有别的本事。后来路途中的种种表现,也验证了我的不屑。他不光迂腐,还很固执,我们因为在除妖的过程中意见不合,发生过很多争吵,矛盾不断升级,以至于后来有过短暂的分道扬镳。不是菩萨给我戴上紧箍咒,他险些做了我的棒下之鬼。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他逐渐改变了看法。我发觉师父是一个有着大情怀的人。表面上看似柔弱,可他内心坚硬如铁,心存至善。一路走来,他始终心念众生,把众生的苦当成自己的苦,把普渡众生作为一项坚定不移的事业。一路上有多少妖魔鬼怪想吃掉他,有多少精灵美妖想勾引他,而他终不为所动,他早已不在乎他的此在之身,他的心里都是众生。
逐渐地,他也慢慢接受了我的一切,我们甚至找到了彼此共通的切合点,除了师徒关系以外,我们成了心心相通的知己。在西行的路上,我们都在慢慢地改变着自己,适应着彼此。
我总以为自己是了解他的,一路上无论遇到多少艰难险阻,都没有动摇过他西行的决心。他没有一点私欲和贪婪,他是那种为了理想而不知停歇的人。
对于妖,我从来没有当作一回事。我自己也曾经为妖,我了解妖的欲望和贪婪,无论再穷凶极恶的妖,都别想从我的棍棒下逃掉。直到在千里沙漠,万顷戈壁中出现了那道银色的河,我还是没有把妖当作一个大难题来对付。
当那条河拦住我们去路的时候,我腾空打探,确定没有妖气,才放心让师父登上一个少女的船只。可是谁曾想到,我们遇到西行以来最难对付的一个妖。
当我们渡河来到对岸的时候,以后发生的一切,都出于了我的预料。原来这个国度没有一个男性,国民都是纯一色的女子,她们一个个天生丽质,美貌绝伦。尤其是当我们师徒一行四人面见国王,要倒换通关文牒的时候,事情的发展好像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
那女儿国国王的美貌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当她见到师父的那一刻,一双含情目所迸射出的光芒,简直能把一个人烧化。而师父呢,他虽然低眉顺眼,但以我敏锐的觉察,他已经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国王。我看到他的身子微微一震,随后低头默念着什么,从他那紧张而羞红的脸上,我顿时觉得不妙。
这两个人,好像前世认识似的,师父的故作镇定不会逃过我的眼睛,他内心肯定在作着剧烈的挣扎。说来也怪,此前经历过的桃花精、杏花精、蜘蛛精哪个不是美若天仙,让人流连呢?可师父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们一眼,可今天却是为何?看到国王的时候,他的内心似乎很难平息下来。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师父和一个女子如此近距离地走在一起。他们在御花园,在子母河边,欣赏着画壁上双栖的鸳鸯,双飞的蝴蝶,低声谈论,窃窃私语。他似乎被一条看不见的温柔的枷锁禁锢,他似乎忘记了取经的正事,沉溺于温柔乡里不能自拔。
这让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如果是妖一切都好说,一顿棍棒赶尽杀绝。可这是一些肉身凡胎的人啊,我总不能拿她们当做妖来处理。此时的我,一身的好手段,却没有了用武之地。
至此我终于相信,我所了解的师父,并非完全了然于心。他的内心里肯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的内心一定有一泓湖水,让他甘愿沉沦,甘愿迷失。我知道,他也未必真正叩问过自己的内心,未必真正去品味过内心,未必真正了解自己的内心。这一次,我是真的怕了。
一定有妖在作怪,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妖呢?我的火眼金睛也无法识别,因为这个妖没有形,没有状,没有可以具体识别的方法。这个妖藏在他的内心里,以爱情的名义,让他自投罗网。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认为,他即使留下来,我也不会怪他。毕竟他也是肉体凡胎,他也有七情六欲,如果战胜不了内心之妖,那就作它的奴隶吧。不管是神启还是喻指,菩萨这样的安排,肯定有她自身的深意。我们有时候被自己的心魔所驱使,最终臣服于它,越来越多的我们,最后成了贪欲的代名词。
不过我还是错了,师父终究没有被情所绊,他还是做回了那个心坚似铁的圣僧。他的内心肯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拼杀,在那片内心的战场上,喊杀震天,战马嘶鸣。他伤痕累累,最终杀死了那个险些让他沦陷的心魔。
回到我们面前的师父,他此时抛弃了另一个他,成全了另一个他,他弃他的红颜知己而去,他最终成了他本人的知己。而有的人,自以为了解自己,其实他对自己才是真正的一无所知。
前面的路途还有很多未知的变数,师父,我牵着马,师弟,你挑着担,在修行的道路上,让我们触摸各自内心的面门,以知己的名义,在时光深处汇合。
师父再次回首,他看到有一双美丽的眼睛直达他的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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