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里,哑巴哥把将熄火的旱烟袋,在门槛旁边的青石上重重地磕了三下,金属烟袋锅与青石碰撞后溅起的火星子,让他满脸古铜色的皱纹,泛起一丝稍纵即逝的光泽。
这是春分后的第七个黄昏,刚刚浇完了九亩麦地回来的哑巴哥,累得连屋门都没进,就蹲坐在门槛上吸了一袋旱烟。然后,他又习惯性地数了一遍院墙上的旧瓦,一片、两片、三片……,整整一百二十三片,每一片都仿佛记得他这些年扛回的每一季粮食的重量。
数完墙瓦的哑巴哥许是觉得饿了,慢吞吞地抹回身,走进还有些阴凉的屋里。
堂屋里,红砖垒就的灶台已经被烟熏油盖得看不出本色,灶台上的铝锅结着一层的粥痂。锅的旁边,一只早上没来得及刷洗的空碗张着嘴,孤零零地望着走进来的哑巴哥。
自从两年前,儿子小川和儿媳去南方打工,孙子、孙女也被儿媳寄养在她的娘家,哑巴哥就开始了这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模式。
其实,从小相依为命的儿子深知,自从娘受不了贫苦日子,不管不顾地撇下他爷儿俩远走他乡以后,自己的哑巴爹既当爹又当妈的艰辛,也不想把已经快七十的哑巴哥自己扔在家里。怎奈眼见着两个孩子越来越大,日常生活、人情随往、种子化肥等杂七杂八的花销家用也越来多,小两口儿不得不想个除了种地以外的来钱道。
先前,小两口看那几年养猪行情好,就东拼西凑借了八、九万块钱,还把哑巴哥积攒了多年的五千块钱也搭上,在村南的漫洼地里建起了猪舍,当起了养猪专业户。要知道,那五千块钱可是哑巴哥穿在肋条上的保命钱,轻易不敢动,动一分,都会扯得心肝疼。
养猪的头一年里还算顺风顺水,小川出栏了两茬生猪,刨去买猪仔和饲料的本儿钱,拢共赚了七万多,基本上可以堵上建猪舍拉下的饥荒。眼见得第三茬猪仔,也像气吹着似得一天天肥大起来,再过个把月就可以出栏变现了。小川两口子就盘算着,这第三茬生猪只要一出栏,就可以把建猪舍的本钱全都赚回来,也好把哑巴哥的五千块钱还给他,省得他说不出口但却总在心里挂念着。
虽说,小川也隔三差五地给哑巴哥零花钱,好让他赶集上店时能买点儿自己喜欢的吃用的东西。但是,哑巴哥除去给自己买点儿烟叶以外,大都把钱花在了孙子、孙女身上。再剩下的,只要凑整十块钱以后,他都会小心翼翼地塞进炕头一个上着锁的黑漆木匣子里。日积月累,这才攒出了小川建猪舍时拿出的五千块钱。
俗话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正当小川两口子正喜滋滋地憧憬着明天美好生活的当口,一场突如其来的猪瘟,让已经出栏在望的第三茬生猪损失了大半。剩下的未染猪瘟的几十头猪,小川也不得不赶紧低价出售。
眼睁睁地看着上百头原本“嗷嗷待哺”的生猪,几天功夫都变成了死猪,哑巴哥一家人欲哭无泪。
等处理完了第三茬猪,小川又拢了拢帐,不但没有像期望的那样挣回本钱,反而又拉下十几万的新饥荒。
饶是如此,小川还是依然坚守着庄户人善良厚道。那年春节回乡,听庄乡们说,那阵子有黑屠宰户找到小川,想要以每头一百多元的价格,收走小川的那些死猪,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少损失两万多块钱。可小川在面对良心的考验时,没有片刻犹豫,愣是一口回绝那个黑心屠宰户,把那些死猪都深埋在自己的麦地里,做了无害化处理。
听罢庄乡们的诉说,我不由得在心里为小川竖起了大拇哥。但我知道,小川埋掉的不是一百多头死猪,而是自己一家人勤劳致富的火种。
经历过这次变故,哑巴哥的小院里顿时少了往日的欢声笑语(自然,其中也包括哑巴哥“呜哩哇啦”的哑语),原本见人不呲牙不说话的小川,一下变得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无精打采。
眼见得小川一天天消沉下去,小川媳妇心急如焚。恰在这节骨眼儿,小川媳妇在南方某地打工的姐姐打来电话,动员她夫妇也去那里打工。据说,每天管吃管住,一个月底薪加奖金可以拿到五六千块钱。
为了偿还养猪欠下的饥荒,已经借遍了七大姑八大姨的小川,不得不与周围十里八乡的许多年轻人一样,踏上了外出务工之路。
临行前,小川把养猪欠下的债列了一个账单,并在账单下方写下“各位债主,为了还债,我去南方打工了。请放心,钱我一定会还!”的留言,交到哑巴哥手里。
小川之所以这样做,一是怕自己去了南方之后,那些债主会时不时找上门来讨债,难为到哑巴哥。同时,也表明了自己去南方只是为了打工还债,而非赖账跑路,给那些债主吃一颗定心丸。
哑巴哥拿着账单,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虽然他天生聋哑,却因为打小曾在本村的小学校里旁听过几年,倒是也粗通文字。
小川两口子这一去就是两年多,为了省下来来去去的花销,早日还清债务,就连春节也没有回家过年。
去年冬天,哑巴哥染上了风寒,剧烈的咳嗽声大得能把房瓦给震下来,也不肯吃药。或许,他是觉得药味苦,比不上自己从地里挖来的蒲公英顶用,儿子快递来的药品,一直被他丢在抽屉里,与那本已经泛黄的、装着他零散的记忆的工分簿为伴。
为了给小麦灌溉头水,清晨公鸡还赖在窝里打盹时,哑巴哥就已经扛着铁锹出门,手里拎着的蛇皮袋里,躺着两个干巴巴的馍馍和一截胡萝卜咸菜。
村里的水泥路修了三年,哑巴哥的解放鞋踏在上面,发出了一串有节奏的“咚咚”声,少不了惹得东邻西舍那些爱管闲事的狗儿们,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大呼小叫”。
行走间,哑巴哥歇住脚点了一袋旱烟,那指甲盖大的烟火,恰巧就照见了村委会的外墙上“乡村振兴”的标语,红底黑字,和四十年前他娶小川娘时的大红喜字一个颜色。
废了好大劲儿弄着抽水机,趁着水还没流进自家麦地的当口,哑巴哥又忙不迭地跑到麦田里去撒化肥。那五袋尿素,是哑巴哥央求本村开农资代办点的本家侄子,昨天夜里给帮着送到麦地里的。
一袋烟的功夫,哑巴哥的化肥就撒到了前几年埋死猪的地方,只见那片儿地里的麦苗绿得发亮,也比别处的麦苗明显高出一截。自从埋了死猪,哑巴哥每次下地干活,都要在此处静静地待上一会儿。
转眼到了芒种,收割机的轰鸣声,惊飞了哑巴哥屋檐下那一对每日里都在“你侬我侬”的燕子。“麦熟一晌”,抢收小麦这事儿可马虎不得,哑巴哥跟在尘土飞扬的收割机屁股后,整整跑了三天,才终于把这个庞然大物,“牵”进自家的麦地。
收割机“轰轰”地开足马力收割的当儿,哑巴哥全然不顾扬起的灰尘钻进他满头灰白的头发,忙不迭地蹲在地头捡拾被收割机遗落的麦穗。邻地的小年轻们取笑说:这是哑巴哥小时候拾麦子养成的“情怀”。
也许,哑巴哥不知道什么是“情怀”,但他知道每粒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都应该该跟着自己回家,然后装进那个锁头已经锈迹斑斑的粮仓里。
收完了麦子的这天晚上,哑巴哥又梦见自己和小川娘成亲的情景。那天,小川娘穿着一件大红对襟棉袄,辫子上的红头绳也红得直晃眼。可是,还没等他拉着新娘进洞房,小川娘却忽地不见了。
一梦醒来,哑巴哥觉得一阵心痛。他又习惯性地摸起旱烟吸了一袋,这旱烟自打小川他娘走后开始吸,二十多年里也没戒过。仿佛,他的旱烟袋锅子里,装的不是呛人的烟叶,而是止痛药。这药,能治他身上的痛,也能治他心里的痛。
劲道十足的旱烟,又惹得哑巴哥一阵咳嗽。咳嗽时震落的烟灰,沿着烟袋锅的四周落在水泥地上,竟画出了一幅烟灰画,冷眼一瞧像是一圈圈歪歪扭扭的年轮。
咳嗽的间隙,哑巴哥扭头望向窗外。月光下,那棵高大的老槐树,还沉默地守在院墙外,仿佛又粗了一圈。它的年轮里刻着打工者的归期。
月光透过窗玻璃,把老槐树摇摇晃晃的影子,投射在哑巴哥破旧的棉被上,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实在是有些怪诞。哑巴哥一手摩挲着烟袋杆,一手掖了掖老寒腿上盖着的被子,心里还在咂摸着今天收麦子的情景。
可是,他哪里知道,现在的他,已经像他被捡拾起的麦穗一样,被时代这台隆隆前行的收割机,遗落在了田野里。
而他,能像那些他被捡拾起的麦穗一样,有被重新捡拾起来的幸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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