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APP
微信扫码 立即下载

微信扫码 立即下载

青未了丨鹞啸裂长空(小说)

山东海岱艺苑 08-08

 

鹞啸裂长空(小说)

李恒昌

 

祖父的烟袋锅,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一明,一暗,像一颗缓慢搏动的心脏。那辛辣的旱烟味,混合着地瓜烧的醇烈,在低矮的土屋里弥漫,缠绕着墙上早已停摆的挂钟。祖父沟壑纵横的脸庞,一半沉在阴影里,一半被跳跃的火苗舔舐着。他的讲述,低沉而沙哑,如同锈蚀的齿轮艰难转动,将时光的尘埃一层层剥落,显露出当年津浦铁路鲁州机务段那段被煤烟与硝烟双重熏染的岁月。而故事的轴心,便是那个绰号“铁鹞爷”的火车司机——毛铁铮。

铁鹞爷这名号,绝非空穴来风。全因他那副喉咙,仿佛天生就住着只桀骜的山鹞。寻常的鹰唳自不必说,他能学那苍鹰搏击长空的厉啸,幼鹞离巢时的哀鸣,秃鹫争食时的凶戾嘶嚎,甚至深秋寒夜,孤鹞盘旋于绝壁之上、那穿透云霄的凄厉长吟。起初是兴之所至,后来竟成了嵌入骨血的印记。无论酷暑严冬,白昼黑夜,那或高亢穿云、或短促如箭、或悠长悲怆的“唳——!”、“嘎啊——!”,总在不经意间,便从他唇齿间迸射而出,像一道撕裂沉寂的闪电。祖父如今抿一口辛辣的地瓜烧,眯缝起浑浊的老眼,喉头滚动,竟还能将铁鹞爷的调子学得惟妙惟肖,昏黄的灯影里,仿佛真有一只无形的铁翼猛禽,正敛翅悬停,在熏黑的房梁上投下锐利的目光。

祖父说,铁鹞爷这渗入骨髓的啸叫,根子深扎在一段蚀骨剜心的旧情里。他年轻时恋上的那个姑娘,名唤玉娘,生得柳眉杏眼,腰肢却柔韧如劲竹。玉娘不仅人美,更有一手绝技——学鹰鹞啸鸣。寻常的鹰唳在她口中清越如金戈交鸣。她尤擅模仿猛禽的千姿百态:振翅高飞时的穿云裂帛,俯冲掠食时的尖啸摄魂,栖息崖顶时睥睨四野的低沉喉音。最是动人心魄,情浓意蜜之时,她竟能逼真地学出那秋日晴空,孤鹞盘旋于九霄云外的自由长吟,声声入耳,直击铁鹞爷的灵魂,唤醒他对辽阔天地的无尽向往。两人常在鲁州城外废弃的砖窑里幽会,月光从破败的窑顶倾泻而下,照着玉娘白皙脖颈上他留下的红痕,也照亮她学鹞啸时,那微微扬起的下颌和眼中流转的、如同翱翔天际般的波光。后来,鸳鸯离散,玉娘随父远走关东,音讯全无。从此,毛铁铮一想起她,耳畔便回响起那些直冲霄汉的鹞啸,眼前便浮现出月光下砖窑里那双向往自由的眼。年深日久,思念成疾,他自己竟也活成了“鹞”,日日啸,月月啸,风雨无阻,一啸便是二十多个寒暑,从未荒废。这份痴情,在苦难岁月里被熬煮得浓稠,酿成了近乎偏执的专一,而专一里,又淬炼出一股子旁人难及、近乎蛮横的韧劲儿。机务段的老人都说,铁鹞爷开起车来那股子稳当劲儿,就跟他的鹞啸一样,成了本能。

铁鹞爷身上,还有两样更惹人侧目、令常人难以理解的怪癖。一是嗜酒如命。他那腰间常年挂着的黄铜酒葫芦,便是他的命根子。半日无酒,他便如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眼神涣散,连那招牌的鹞啸都失了锐气。机务段规矩森严如铁律:出乘前严禁沾酒,违者重罚,累犯停职。铁鹞爷却置若罔闻,我行我素。段长曾是他同期入段的师兄弟,一次把他堵在煤堆旁,推心置腹:“老毛啊,论开车,甩煤把火,看气压控车速,这机务段上下,谁不承认你本事比我强?可为啥如今我是段长,你还只是个‘大车’?不就为这口该死的迷魂汤?你要能戒了,这段长的位子,八成就轮不到我坐!”铁鹞爷闻言,眼皮子懒懒一翻,嘴角斜斜一撇,露出一个近乎无赖的笑:“切,段长?老子二两地瓜烧下肚,腾云驾雾,飘飘欲仙,那滋味,早他娘的赛过当铁路局长了!谁稀罕你这破段长的鸟位?”一番混不吝的歪理,噎得段长脸色发青,喉头滚动半天,终是拂袖而去,自此撒手不管,只当他是段里一块滚刀肉。

另一怪癖,更是令人侧目——见人便“唳”!他不点头,不问好,见了面,右手五指如钩,猛地朝对方小腹下方三寸之地虚抓一下,动作快如鹞子扑兔,同时口中短促有力地迸出一个字:“唳!”那手势,那声音,带着一股子猛禽掠食般的狠戾与天然的野性。为这,连同祖父在内,段里的工友们私下里都摇头叹息,嘀咕铁鹞爷这脑子怕是让酒泡坏了,或是让那没完没了的鹞啸勾走了魂。铁鹞爷却浑不在意,照旧啸他的鹞鸣,灌他的“迷魂汤”,亮他的“鹞爪”,日子过得自有一股旁人难解、近乎孤高的自在。那“唳”声和虚抓,仿佛是他与这腌臜世界打招呼的唯一方式,带着一种猛禽俯瞰尘世的疏离与不羁。

民国二十七年秋,肃杀的秋风裹挟着硝烟,吹皱了微山湖的水。日本兵的皮靴踏碎了津浦线的宁静,膏药旗像一块块肮脏的膏药,牢牢贴在了车站、道房和机务段的大门上。铁蹄之下,人们惊异地发现,素日里神神叨叨、旁若无人的铁鹞爷,见了那些挎着刺刀、趾高气扬的东洋兵,竟似雏鹞遇见了金雕。那穿云裂帛的鹞啸声,瞬间咽回了肚里,仿佛从未存在过。那标志性的“鹞爪”和“唳”字,更是绝迹无踪,连片刻不离身的黄铜酒葫芦,也深藏进油腻的工装内袋,只在无人的角落,才敢偷偷抿上一小口,解那钻心蚀骨的酒瘾。他收尽了身上所有的棱角与不羁,走路贴着墙根,头颅低垂,眼神躲闪,见到日本兵便立刻哈腰点头,脸上挤出僵硬的、近乎谄媚的笑容,乖顺得如同一条被彻底驯服、拔光了翎羽的老鹞。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让曾经熟悉他的工友们都感到一阵心寒的陌生。

日本人强逼着中国司机上路,为他们的战争机器输血。大部分司机或明着反抗,找借口推脱、装病;或暗里怠工,让火车跑得慢如蜗牛,甚至故意制造些小故障。唯有铁鹞爷,给“皇军”开起车来,竟是格外的“尽心尽力”、“任劳任怨”。派班出乘,他唯命是从,绝无二话。那酒葫芦更是束之高阁,滴酒不沾,眼神清明得吓人。无论跑哪条危险的线路,拉什么要命的军需,他都准时准点出发,一趟不落,跑得又快又稳。那副低眉顺眼、鞍前马后的殷勤劲儿,落在饱受欺凌的工友和沿线百姓眼中,活脱脱就是一个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的汉奸胚子!背地里,唾沫星子几乎要将他淹没。“毛铁铮?呸!早改名叫‘毛舔腚’了!”“那鹞啸,怕是专学给东洋主子听的吧?”流言蜚语,像冰冷的钢针,扎在祖父心上,他却只能沉默。

铁鹞爷的司炉,是个名叫毛小顺的后生,大伙儿叫他小毛儿。这孩子本是圆脸盘,带着几分未褪的婴儿肥,段里人都笑他喝凉水都长膘。可自打干了这烧火的营生,不过短短数月,眼见着一天天黢黑下去,脸颊凹陷,眼窝深陷,那点婴儿肥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单薄得像片秋风里瑟瑟发抖的枯叶。沉重的铁锨在他手中仿佛有千斤重,每次挥舞起来,铲起那乌黑发亮的块煤,再奋力抛进那咆哮的炉膛,都要榨干他最后一丝气力,手臂上的青筋暴起如蚯蚓,汗水混着煤灰,在他年轻的脸上冲出道道沟壑。有一次,他边干边发牢骚。铁鹞爷正蹲在一旁,就着微弱的光线检查车轴,闻声,缓缓转过头,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嘴角似乎撇了一下,声音像冻硬的石头:“瞧你那点出息?不干这个,你拿什么填你爹娘弟妹那一张张等着吃饭的嘴?喝西北风?”

小毛儿猛地抬起头,眼中积压已久的怒火如同浇了油的干柴,“轰”地一下被点燃了!他腾地站起,指着铁鹞爷的鼻子,牙齿咬得咯咯响:“我没出息?你呢?!你整天就知道学那丧气的鹞叫!灌那害人的迷魂汤!在鬼子面前点头哈腰装孙子!你……你就是个没骨头的软蛋!汉奸!”他压低了嗓子,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向铁鹞爷。

铁鹞爷的脸色骤然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厉色,猛地站起,一把揪住小毛儿的衣领,将他拉近,几乎鼻尖对着鼻尖,压低的咆哮带着浓重的酒气和血腥味:“闭上你的臭嘴!小兔崽子!让东洋人听见,信不信他们真能当场给你开膛破肚,掏出心肝来下酒?!”他手上的力道极大,小毛儿感到窒息,脸憋得通红。

小毛儿奋力挣扎开,踉跄两步,梗着脖子,一脸豁出去的决绝:“我怕个鸟!你等着瞧!早晚有一天,老子去投奔微山湖里的铁道游击队!扒了你舔过的铁路!炸了你给鬼子卖命的火车!看你还怎么给东洋主子当孝子贤孙!”少年眼中燃烧着纯粹的、近乎毁灭的恨意。

铁鹞爷死死盯着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满腔热血又口无遮拦的后生,那双浑浊的眼珠里,复杂的情绪如风暴般翻涌——有瞬间被刺痛的自尊,有深不见底的无奈,有难以言说的焦灼,似乎还藏着一丝极其隐秘的……激赏?最终,所有情绪都化作了嘴角一丝苦涩的抽搐,他重重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地叹了口气,猛地别过脸去,不再看小毛儿,只留给少年一个在寒风中显得异常佝偻、落寞、如同折翼困兽般的背影。寒风吹过巨大的煤堆,卷起细碎的黑尘,打着旋儿,迷了人眼。

一个浓墨般化不开的深夜,没有月亮,只有几点寒星在厚重的云层缝隙间挣扎。空气粘稠沉重,吸进肺里都带着铁锈和煤灰的颗粒感。铁鹞爷担任司机,副司机老陈是个沉默寡言、脸上有道疤的老司机,小毛儿担任司炉,被日本调度用生硬的中国话和枪托“请”上了车头,指派担当一列没有车次、没有标识、笼罩在死寂中的秘密军列。终点是浦口轮渡码头。一个名叫山本太郎的日军少佐,挎着乌黑锃亮的“王八盒子”,腰间别着军刀,带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士兵押车,跟着山本戳在狭窄得转不开身的司机室里,刺刀尖在昏黄的仪表灯下闪着幽冷的寒光。空气沉得如同灌满了水银,混合着劣质烟草味、浓重的煤烟味、刺鼻的机油味,还有一种铁锈也盖不住的、弹药特有的微甜与辛辣混杂的危险气息,丝丝缕缕从后面密封的车厢缝隙里渗透过来。铁鹞爷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这致命的空气,心里雪亮:这是一车送前线中国军民上路的军火,是同胞的催命符!

“呜——!”汽笛发出嘶哑短促的鸣叫,车头在巨大的蒸汽压力下,如同负伤的钢铁巨蟒,喘息着,挣扎着,拖拽着身后沉默的死神,一头扎进浓稠的黑暗里。车轮碾过冰冷的铁轨,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哐当”声,像是为谁敲着丧钟。行经一个荒僻的会让小站,惨白的站牌一闪而过。

铁鹞爷看到山本神情严肃,点头哈腰地凑到跟前说:“太君,这一路,咱们要小心游击队,扒火车。”“嗯?”山本一愣,转而说:“你的,说得好。要大大的小心。”

铁鹞爷又说:“游击队扒车,总是在后面,咱们在前面,火车头上,看不到。”

“嗯——?”山本拖着长音发出了疑问。然后略有所思一下,大声命令:“停车!停车!”

“吱——嗤——”列车喘着粗气停了下来。山本指着士兵说:“你们的,也到后面去,去守车。严加小心。”

列车重新启动后,铁鹞爷借着炉门开合的瞬间光亮,瞥见小毛儿的手臂已抖如风中残烛,每一次挥锹都伴随着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汗水浸透的破棉袄紧紧贴在单薄的脊背上。他不动声色,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身边紧握操纵杆、指节发白的老陈,下巴朝驾驶位微微一扬。老陈会意,黝黑的脸庞上那道疤抽动了一下,默默接过沉重的操纵杆。铁鹞爷则抄起靠在炉壁旁那柄磨得锃亮、边缘薄如刀刃的大号铁锨,走到熊熊咆哮的炉门前。

“哗啦!”沉重的铸铁炉门被铁钩拉开,一股能灼伤睫毛的炽热气浪猛地扑面而来!炉膛里,金红色的火焰如同被囚禁的狂龙,疯狂地翻腾、嘶吼、舔舐着炉壁,将铁鹞爷黧黑的脸映照得油汗淋漓,亮得刺眼,沟壑般的皱纹里嵌满了煤灰。他叉开腿,站稳马步,双臂肌肉贲张,铁锨插入煤堆,铲起满满一锨乌黑发亮的块煤,手腕一抖,煤块如同黑色的瀑布,均匀而精准地撒入那片翻滚的金红火海!紧接着,他又操起那根顶端带钩、长逾丈余的钢钎通火棍,灵巧而有力地探入炉膛深处,拨弄着熊熊燃烧的炉排。被拨开的煤层下,新鲜空气涌入,火焰“轰”地一声蹿起老高,发出更加狂野的“呜呜”嘶吼,热浪扭曲了视线。他一边挥汗如雨地干着,一边操着半生不熟、刻意夹杂着几个日语单词的中国话:“太君……火……大大的好……力气……”,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山本太郎闲扯。看他如此卖力,那胖得如同肉球、军装紧绷在身上的山本少佐,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些,小眼睛里流露出赞许,不住地点头,油亮的嘴唇里挤出:“吆西!吆西!毛桑,良民滴大大滴!”他拍了拍腰间的王八盒子,戒备的姿态明显放松下来。

浦口码头昏黄的灯火,终于在远处长江氤氲的水汽中,如同鬼魅般浮出了模糊的轮廓。轮渡巨大的黑色剪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铁鹞爷凑近全神贯注盯着前方轨道的老陈,嘴唇几乎不动,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比蚊子哼哼还低的声音急速说道:“老陈……信号灯前……八百米……跳……”老陈布满血丝的眼角猛地一跳,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铁鹞爷旋即若无其事地回到炉门旁。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芒,猛地再次拉开沉重的炉门!这一次,他不再均匀撒煤,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铁锨狠狠插入煤堆深处,铲起满满当当、小山似的一锨煤,双臂肌肉虬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低吼一声,将整锨煤奋力砸进那早已沸腾的火海中心!

“轰——!”风助火势!炉膛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弹!金白色的烈焰卷着滚烫的煤屑火星,如同被彻底激怒的熔岩巨龙,狂暴地喷涌而出!灼热到令人窒息的气浪猛地扩散开来,烤得人面皮发紧,毛发卷曲,连狭小司机室里的空气都发出痛苦的呻吟,剧烈地扭曲变形!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太君!太君!您快瞧——!”铁鹞爷指着那炉膛里白炽刺眼、如同小型太阳般令人无法直视的烈焰,脸上堆起一种近乎夸张的、谄媚到扭曲的笑容,身体大幅度前倾,一手扶着滚烫的炉壁,一手指着炉内,做出一个极其恭敬、极其热切地“请观赏”的姿势,“这火头!多旺啊!大大的好!皇军的火车,力气大大滴有!”他的声音因紧张而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山本太郎被这突如其来的壮观火焰和铁鹞爷那近乎狂热的“忠诚”表演所吸引,又被炉火的热浪熏得晕陶陶,警惕之心荡然无存。他得意地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板牙,肥胖的身躯笨拙地向前挪动,为了看得更真切些,他竟费力地弯下腰,撅起那裹在军裤里、肥硕如磨盘的屁股,将戴着白手套的手撑在膝盖上,整个脑袋几乎要探进那敞开的、喷吐着死亡火焰的炉门里!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应着:“吆西!大大的……好火……”贪婪的目光被那毁灭性的美丽牢牢攫住。

就在这电光石火、生死一瞬的刹那!

“吱嘎——嚓——!!!”一声尖锐到能撕裂灵魂的金属摩擦啸叫,毫无征兆地、狂暴地撕破了沉重的黑夜!是老陈!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司机,用尽全身的力气,甚至爆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用整个身体的重量,猛地扳下了那鲜红如血的紧急制动阀!

巨大的、无可抗拒的惯性,让整个数十吨重的钢铁车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前一顿!所有未被固定的物体都向前飞射!炉膛里的火焰被惯性拉扯得向后狂舞!

山本太郎那肥胖如球的身躯,在这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下,瞬间失去了所有平衡!他惊恐地瞪圆了小眼睛,发出一声短促的、变调的“啊?!”,整个人如同一个被狠狠掷出的沉重麻袋,不由自主地朝着那洞开的、喷吐着炼狱之火的血盆大口猛扑过去!

一直如同影子般站在山本身侧、距离炉门仅一步之遥的铁鹞爷,在这一刻,眼中所有的浑浊、怯懦、佝偻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比炉火更炽烈、比寒冰更刺骨的杀机!他蛰伏了太久的筋骨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身形快如一道撕裂夜色的黑色闪电!积蓄了无数个日夜的国仇家恨、屈辱悲愤,化作喉间一声石破天惊、穿云裂帛的炸雷:“唳——!!!!”

这声凝聚了他一生怪癖、一生隐忍、一生不屈的鹞啸,不再是虚晃的招呼,而是复仇的号角!

就在山本的身体因惯性前扑、重心完全失控的千钧一发之际!铁鹞爷的左手如同精钢打造的鹰爪,闪电般探出,死死扣住山本后颈衣领下的皮肉,几乎要嵌入他的颈椎!与此同时,蓄势待发的右手,带着二十年挥舞铁锨练就的精准与狠辣,如真正的鹞爪般,精准无比地抠进了山本那肥厚臀峰之间的臀缝!借着那山崩地裂般的刹车惯性,铁鹞爷腰腹核心悍然发力,如同俯冲的鹞鹰蓄满了力量!双臂协同,凝聚全身的力气和重量,向前、向下,狠狠一送!一压!

“嗷呜——!!!”一声非人的、充满极致恐惧与痛苦的凄厉惨嚎,如同地狱恶鬼的嘶鸣,刚冲出山本的喉咙,便被更加猛烈、更加贪婪的火焰瞬间吞噬!那肥硕如猪的身躯,像一只被狂风卷起的、笨拙绝望的飞蛾,带着一股皮肉毛发瞬间烧焦的刺鼻恶臭,头下脚上地栽进了他自己方才还在赞叹的、金白色的炼狱熔炉之中!铁鹞爷看也不看那炉内瞬间腾起的黑烟和更加狂乱的火焰,仿佛只是随手丢弃一件垃圾,反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哐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将那扇烧得暗红、沉重无比的铸铁炉门,狠狠地、死死地关上!巨大的撞击声在司机室里回荡!炉门紧闭的瞬间,里面传来令人头皮炸裂、毛骨悚然的沉闷撞击声和短促到极点的、如同被掐断喉咙的嘶鸣,旋即,一切声响都被烈火疯狂吞噬的“噼啪!呼呼!”声彻底淹没。一股蛋白质烧焦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混合着毛发烧糊的焦臭,从炉门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出,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这一切,从制动到关门,快得只在瞬息之间!快得让人的思维完全冻结!一旁的小毛儿,早已被这惊心动魄、宛如魔神降世般的场景彻底震骇!他目瞪口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手中的铁锨“哐啷”一声重重砸在冰冷的铁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噪音。他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连呼吸都已忘却,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那紧闭的、仿佛在微微颤动、散发着不祥暗红色光芒的炉门,以及炉门前那个佝偻却如同山岳般矗立、仿佛刚刚完成致命一击的鹰隼般的背影。

“吱——哧——!”是副司机老陈,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惊魂,迅速而沉稳地操纵拉杆,缓解制动。沉重的列车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开始沿着下坡道,向前无声地、缓慢地滑行。死亡的寂静笼罩着车头。

铁鹞爷猛地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锐利如刚刚淬火的尖刀,寒光四射!脸上油汗混着煤灰,在炉火残余的微光和仪表盘幽绿的荧光映照下,闪烁着一种近乎妖异的、非人的光泽。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从地狱归来的黑鹞,带着一身血腥与硝烟,两步就扑到了驾驶台前!他一把将仍处于极度震惊中的老陈扯开,自己稳稳坐进那还带着老陈体温的司机座椅上!冰冷的皮革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却更激发了他骨子里的悍勇。他布满硬茧、沾满油污的大手,毫不犹豫地抓住沉重的操纵杆,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一推到底!汽门被彻底洞开!

“吼——!!!”巨大的蒸汽活塞如同被释放的洪荒巨兽,发出震耳欲聋、充满暴戾的沉重喘息!高压蒸汽疯狂涌入气缸!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陡然变得无比狂暴、刺耳!车头积蓄的所有力量在这一刻被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它开始不顾一切地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猛!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疯魔!

车头像一匹彻底癫狂、双目赤红的脱缰野马,在墨汁般浓稠的死亡之夜中狂飙突进!前方的红色信号灯,如同恶魔充血的眼瞳,在视野中急速放大!标志着死亡终点的警冲标,那冰冷的金属杆子,清晰可见!更远处,是那黑沉沉、翻滚着、张开无边巨口等待吞噬一切的——长江深渊!

车尾押运的日本兵终于从最初的剧变和震惊中反应过来!凄厉到变调的警报哨声和惊恐万状的枪声,如同垂死的哀嚎,徒劳地划破死寂的夜空!子弹“啾啾”地打在车头后部的铁皮上,迸射出点点火星,却无法阻止这钢铁巨兽奔向毁灭的步伐!

铁鹞爷充耳不闻!他的双手如同钢浇铁铸,死死焊在冰冷颤抖的操纵杆上!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张拉满的弓,眼睛一眨不眨,死死攫住前方那片急速逼近、无边无际、翻滚着白色浪花的黑暗水域!嘴角,竟抿起一丝奇异而平静的纹路,那纹路里,有解脱,有快意,有深不见底的悲怆,更有一往无前的决绝!脚下,整个驾驶室的地板都在疯狂地颤抖、呻吟,仿佛随时会解体,应和着他胸膛里那颗如同战鼓般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

前方,车头大灯惨白的光柱,如同两柄利剑,劈开黑暗,死死钉在越来越近的江岸渡口边缘!冰冷的江水气息,带着浓重的腥味,扑面而来!距离那吞噬一切的死亡之渊,大约还有八百米!

铁鹞爷猛地一挥手,喉间迸出如同金铁交鸣般的短促嘶吼:“跳车——!!!”

早已蓄势待发、神经紧绷到极致的老陈和小毛儿,如同听到了赦令!没有丝毫犹豫,两人同时扒住被寒风刮得哐当作响的车门,用尽全身力气,纵身向着路基旁那片浓稠如墨的黑暗扑去!身影在空中划过短暂的弧线,旋即翻滚着,消失在深不见底的荒草与乱石之中。

铁鹞爷最后望了一眼身后那列被他亲手拖拽着、共同奔赴地狱的钢铁长龙,又极快地瞥了一眼老陈和小毛儿消失的方向,眼中那片深海般的平静,终于荡开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旋即复归沉寂。他没有动。

他稳稳地坐着,脊梁挺得笔直,甚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已经推到底的操纵杆,再次向前狠狠一顶!脚下传来的震动狂暴到了极致,如同地裂山崩,整个车头发出不堪重负的、金属扭曲断裂的恐怖呻吟!车头像一颗燃烧着复仇烈焰的流星,带着一往无前的绝决,轰鸣着,嘶吼着,义无反顾地、以无可阻挡的雷霆之势,一头扎进了冰冷、汹涌、深不见底的长江黑水!

“轰——哗啦!!!!!!”

惊天动地的巨响撕裂了天地!仿佛巨神挥拳砸向大地!江水被狂暴的力量狠狠撕开!数十米高的滔天巨浪如同愤怒的水墙,裹挟着白沫和蒸汽,腾空而起!冰冷浑浊的江水瞬间倒灌,以排山倒海之势,瞬间吞噬了那不可一世的钢铁巨兽,也吞噬了驾驶室里那个啸了一辈子鹞鸣、亮了一辈子鹞爪、最终以最惨烈方式完成自我救赎与复仇的孤绝身影!巨大的浪涌向两岸拍去,发出沉闷的轰响。水面上,只剩下翻滚的漩涡、漂浮的油污、破碎的木板和一些分辨不出原貌的杂物,在寒冷的夜风中打着旋儿,迅速被奔腾的江流卷向黑暗的下游。

冰冷的江水裹挟着泥沙和死亡的气息,狂暴地灌满驾驶室,巨大的压力挤压着胸腔,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与混沌。沉沦之际,铁鹞爷恍惚又听见了那直冲霄汉、刻骨铭心的鹞啸,带着玉娘温软的体温和砖窑里月光的清辉,无比清晰地萦绕在耳畔……他甚至闻到了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

再睁眼时,是钻心刺骨的剧痛和无处不在的寒冷。刺鼻的鱼腥味、水草的腐败气,还有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种劣质烟草的味道,霸道地冲入鼻腔。他发现自己躺在一条破旧不堪的舢板上,身下垫着湿漉漉、散发着霉味的苇席,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肋骨断裂般的疼痛。一个黧黑干瘦、满脸沟壑如同刀刻的老渔夫,正用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小心翼翼地给他喂着浑浊的江水。那水带着泥沙的涩味和浓重的血腥铁锈味,顺着嘴角流下。

“咳咳……咳……”铁鹞爷剧烈地咳嗽起来,带出血沫。

“命硬啊,兄弟,”老渔夫哑着嗓子,浑浊的眼珠在昏暗的渔灯下望着他,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深深的敬畏,“从阎王爷的牙缝里把你拖出来,可费了老鼻子劲喽。抱着块烂木头,漂了怕有十几里……肠子都快冻成冰坨子了。折了翅膀的铁鹞子,命不该绝啊。”

微山湖浩渺的水汽在不远处蒸腾,连接着无边的、迷宫般的芦苇荡,在晨光熹微中呈现出苍凉的灰绿色。在微山湖深处,一个被茂密芦苇重重包围、如同孤岛般的隐蔽营地里,铁鹞爷第一次见到了刘金山。篝火哔剥作响,跳动的火焰映照着游击队员们年轻而饱经风霜、疲惫却眼神锐利的脸庞,也映着刘金山手中那把用粗布反复擦拭、锃亮得能照出人影的驳壳枪——枪柄上缠着磨得发亮的红布条。

刘金山把枪递过来,枪身冰冷,却似乎还带着另一个男人滚烫生命的余温。“洪队长……倒在去年冬天,黄埠庄的雪地里,”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鬼子的三八大盖,打穿了他的肺……血,把枕木都浸透了,冻成了黑冰……他倒下前,把枪塞给我,说……”刘金山顿了顿,喉结滚动,篝火在他眼中跳跃,“他说过,‘咱们是铁道上的鹞鹰,鬼子的火车就是咱们的猎场!这铁道,是鬼子的命脉,也是勒死他们的绞索!’”

铁鹞爷伸出颤抖的、缠着脏污布条的手,手指抚过那冰冷光滑的枪管,感受着那沉甸甸的质感,那触感如同电流,瞬间贯通了他麻木的四肢百骸,直抵灵魂最深处。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枪紧紧攥住,仿佛要从中攥出洪振海未竟的力量、不屈的魂魄,还有那份沉甸甸的嘱托。那冰冷的金属,成了他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唯一信物。从此,微山湖浩渺的烟波和迷宫般的芦苇深处,多了一个沉默如铁、眼神却比炉膛烈焰更灼人的身影。他不再轻易学鹞啸,更不再亮那标志性的“鹞爪”,那双曾惯于在煤烟蒸汽中眯缝、在日寇刺刀下低垂的眼睛,如今沉静如深潭寒水,水底却涌动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小毛儿也辗转找到了队伍,当他看到角落里那个沉默擦拭枪支、熟悉又陌生的佝偻背影时,少年的眼中充满了震惊、羞愧,最终化为深深的敬畏。

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的暮春四月,被日寇铁蹄反复蹂躏、又依靠刺刀和鲜血强行接通的津浦铁路,成了侵略者炫耀武力、粉饰“王道乐土”的资本。“南北通车即可征服中国!”狂妄的叫嚣声伴随着火车的汽笛,沿着铁路线四处传播。为了向世界展示其“赫赫战功”和虚假的“繁荣稳定”,日寇煞费苦心,从“南满铁道株式会社”特别定制了一列奢华到极致的“国际列车”。流线型的车体光可鉴人,豪华包厢里铺着猩红的地毯,水晶吊灯闪烁着虚伪的光芒。车上不仅满载着荷枪实弹的日军和谄媚的随军记者,更蒙骗了一些不明真相的外国记者,妄图用镜头和谎言,编织一个欺骗世界的幻梦。

这列象征着侵略者嚣张气焰和虚伪面目的“幽灵列车”即将通行的消息,如同无声却致命的羽箭,穿透了日寇严密的封锁线,悄然射入北平地下组织的心脏,又通过隐秘而高效的网络,疾速传递至山东省府。省府决断如刀,锋芒直指要害:不惜一切代价,炸毁它!将这面“锦旗”撕得粉碎!命令火速下达到威名赫赫的铁道大队,省政府所辖第四师一营负责协同阻击增援。这项足以震动中外、意义非凡的任务,最终落到了新任副大队长铁鹞爷的肩上。

命令传到微山湖深处的游击队临时营地时,铁鹞爷正蹲在一间低矮泥屋的门口。晨曦微露,清冷的空气里带着水汽和泥土的气息。他用一块沾满了黑色粘稠机油的破棉纱,缓慢而用力地擦拭着一截从日军巡逻队手中缴获的、冰冷的铁轨夹板。铁锈和油污在棉纱下一点点褪去,露出金属冷硬而本质的幽光,如同磨砺一把复仇的利刃。当通信员气喘吁吁地传达完命令,铁鹞爷擦拭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抬起眼。篝火的余烬在他黧黑粗糙、如同刀劈斧削般的脸庞上跳跃,映亮了他深陷的眼窝。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映着将熄未熄的炭火,沉静之下,是磐石般的坚冷,以及一种压抑到极致、即将喷薄而出的熔岩般的光芒。他默默收起那块沾满油污的棉纱,像收起一件珍贵的工具,缓缓站起身,掸了掸沾满泥灰的裤腿,动作沉稳得如同即将奔赴一场早已预知的盛宴。

当夜,寒风料峭。三十余名从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淬炼出的精悍队员,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无声集结。没有激昂的口号,只有粗重压抑的呼吸声、武器与装备轻微碰撞的金属摩擦声、还有皮靴踩在泥地上的细微声响。他们背负着沉重的炸药包、雷管、长短枪支,像一道道沉默而充满力量的剪影,沿着早已废弃、枕木都已腐朽的张博铁路旧基,向着津浦铁路东北堡车站以北的预定区域,开始了艰苦的强行军。脚步沉重而坚定,踩碎了沉寂田野的宁静,汗水很快浸透了单薄的粗布短褂,在清冷的月光下蒸腾起淡淡的白气。连续数日的急行军,风餐露宿,终于在四月三十日薄暮时分,队伍如同水滴渗入沙地,悄无声息地隐伏在津浦线路基旁深邃的排水沟、荒草丛生的乱坟包和稀疏的刺槐林中。每个人都像钉子一样,将自己牢牢钉在了冰冷的土地上。

旷野的晚风带着料峭的春寒,刀子般掠过枯黄的草茎和新萌的、怯生生的草芽。队员们紧贴着冰冷潮湿、散发着泥土和腐叶气息的土地,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只有眼珠在黑暗中警惕地转动,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和光影。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烙铁上煎熬。唯有怀中那块缴获的日军怀表,其指针细微而固执的“滴答”声,在死寂中清晰可闻,像一把小锤,持续敲打着每个人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等待,是一场对意志最残酷的淬炼。

终于!一声凄厉、悠长、如同鬼哭般的汽笛声,蛮横地撕裂了夜的宁静,由远及近!所有人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提到了嗓子眼,呼吸屏住,连血液都仿佛凝固了。然而,率先闯入视野、如同噩梦般的,并非期待中那列灯火通明的豪华“国际列车”,而是一列狰狞丑陋的铁甲车!它像一头披挂着厚重钢铁重甲的远古凶兽,在铁轨上发出沉闷而缓慢的轰鸣,缓缓爬行。车顶那盏功率巨大的探照灯,射出雪亮刺眼、如同实质的光柱,如同毒蛇吐出的致命信子,在路基两侧反复地、贪婪地舔舐、搜索!原来,日寇早已被铁道队神出鬼没、防不胜防的破袭战法吓破了胆,对这趟承载着巨大政治任务的“国际列车”实施了空前绝后的防护——铁甲车在前方开道,如同移动的堡垒;路基两侧,更是撒上了两道刺眼醒目的、如同毒蛇般蜿蜒的白灰警戒线;列车每行进一段距离,必停车,由如临大敌的日本兵跳下车,打着强光手电,如同篦虱子般,一寸寸、一丝不苟地搜索检查铁轨和路基!

铁鹞爷伏在散发着浓重腐草气息和土腥味的潮湿沟底,身体紧贴着冰冷的泥土。他眯起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两道在惨淡月光下泛着诡异惨白光泽的灰线,嘴角紧紧抿成一道冷硬如铁的直线。这点看似严密的伎俩,在铁鹞爷这些常年与钢铁巨龙搏斗、对铁轨枕木如同熟悉自己掌纹般的老铁路面前,不过是欲盖弥彰的拙劣把戏!他的大脑如同精密的仪表,飞速计算着铁甲车的速度、探照灯扫射的规律、日军检查的间隔时间。

铁甲车沉重如雷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碾压着铁轨,缓缓驶过潜伏区上空。那令人心悸的探照灯光柱,如同死神的视线,缓缓扫过沟壑、坟包、刺槐林,最终移向远方的黑暗。就在光柱移开、黑暗重新笼罩路基的宝贵刹那!铁鹞爷那只布满硬茧、沾满泥污的手,在身侧的泥土里猛地向下一压!

如同接到了无声的冲锋号令!几十道蓄势已久的身影,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的猎豹骤然发动!无声无息,却又迅疾如电,从各个隐蔽点猛地扑向铁路!铁锹、镐头与泥土碎石接触,发出极轻微又极密集的“嚓嚓”声,巧妙地淹没在旷野呼啸的风声和远处江水的呜咽中。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几人手持特制的短柄钢钎和工兵铲,动作迅疾如风,精准无比地在坚硬如铁的枕木下方、道砟深处掘出坑洞;几人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将威力巨大的、用防水油布包裹好的磁性反坦克地雷安置进去;另有数人,如同壁虎般紧贴在陡峭的路基边坡上,或匍匐在深沟边缘,如同石像般凝立,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警惕的寒光,监视着四周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任何可能出现的巡逻队或灯光。细长的导火索如同致命的毒蛇,被迅速而隐蔽地引入茂密的枯草丛深处,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潜伏点。埋设、伪装完毕,队员们如同退潮般,迅速而有序地后撤。有人从随身携带的灰布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与日寇所撒一模一样的石灰粉,手法老练而均匀地、如同最高明的画师修复古画,细密地撒在刚刚翻动过的新土上,覆盖掉一切挖掘的痕迹。夜风适时地掠过,带着微山湖的水汽,温柔地将最后一点浮尘和脚印抚平。两道白灰警戒线,在月光下恢复如初,散发着冰冷而完美的死亡气息,仿佛从未被惊扰。

空气再次凝固,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压迫得人几乎无法呼吸。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每一秒都像在滚油中煎熬。不知熬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那令人心悸的、象征着目标临近的凄厉汽笛声,终于再次由远及近,穿透厚重的夜幕!这一次,是真正的“国际列车”!它庞大的、流线型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躯体,在墨蓝的夜空背景下,显出傲慢而优雅的轮廓。车窗里透出昏黄温暖的光晕,隐约可见晃动的人影,甚至能听到隐隐飘来的、与这肃杀环境格格不入的留声机音乐声。它行驶得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炫耀式的平稳与从容,朝着那段被精心布下死亡陷阱的完美伪装路段,缓缓驶来。

车轮碾压铁轨的“哐当……哐当……”声越来越清晰,如同催命的鼓点,沉重地敲打在每一个潜伏者的心口,震得人耳膜生疼。就在那华丽得刺眼的车头,拖着长长的豪华车厢,即将毫不知情地驶入埋雷区域核心位置的一刹那!它那庞大的身躯,竟毫无征兆地、令人心脏骤停地再次缓缓停下!巨大的惯性让车厢连接处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哗啦!”几节车厢的门几乎同时被粗暴地拉开!七八个荷枪实弹、如临大敌的日本兵,敏捷地跳了下来,手中强光手电射出的、如同实质的光柱,如同数条冰冷的毒蛇,立刻在撒着白灰的路基上疯狂地扫射、探查!光柱雪亮刺眼,无情地切割着黑暗。其中一道光柱,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地、令人绝望地停在了刚刚伪装好的埋雷点上!一个戴着眼镜、神情格外警惕的日本军曹,似乎察觉到了灰线边缘泥土那极其细微的翻动痕迹!他狐疑地蹲下身,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灰线边缘的浮土……

所有潜伏在冰冷泥土里、深沟中的队员们,心脏骤然缩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铁手死死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回流!有人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空气凝固得如同万载寒冰,连风都似乎停滞了。铁鹞爷伏在指挥位置,指关节因过度用力紧握着起爆器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如同最精准的标尺,死死钉在那个日本军曹探向伪装土层的手指上!他的呼吸仿佛停止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只手和手下那片致命的土地!

那日本军曹的手指在灰线边缘拨弄了几下,捻起一小撮颜色稍深的浮土,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狐疑地用手电光反复扫视四周的草丛和沟坎。最终,他似乎并未发现导火索的痕迹,与旁边的同伴用日语急促地嘀咕了几句,语气中带着不确定。同伴用手电扫了扫远处平静的田野,摇了摇头。军曹犹豫了一下,终于站起身,拍了拍手套上的灰尘,挥手示意安全。几个日本兵转身,动作略显松懈地爬回了车厢。沉重的列车再次发出一声沉闷的喘息,如同垂死的巨兽,缓缓启动,继续它通向毁灭的旅程。

沉重的车轮再次碾压上冰冷的枕木,发出单调而催命的“哐当”声。当那华丽车体的巨大轮轴,严丝合缝地、分毫不差地碾压过埋设着致命地雷的枕木正下方时——

铁鹞爷布满硬茧、如同铁铸般的手指,稳稳地、没有丝毫颤抖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绝,狠狠地扭动了起爆器的旋钮!

“轰隆——!!!!!!!!!!”仿佛大地深处积蓄了万年的怒火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一声狂暴到无法形容的怒吼撕裂了天地!巨大的、橘红色的火球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黑烟、扭曲断裂的钢铁碎片、粉碎的枕木和道砟残骸,如同火山喷发般冲天而起!瞬间将夜空染成一片狰狞的血红!强大无匹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神之锤,将坚固的路基像纸片般狠狠撕裂、掀起!惊天动地的巨响之后,是更加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断裂、坍塌的恐怖呻吟!处于爆炸核心位置的三节装饰奢华的贵宾车厢,如同被无形巨手狠狠揉碎、抛起的火柴盒玩具,在震耳欲聋的金属哀鸣声中,翻滚着、扭曲着,带着里面绝望的尖叫,栽下路基!整列“国际列车”如同被斩断脊梁的巨蟒,瞬间瘫痪在熊熊烈焰与滚滚浓烟之中!火光猎猎,映红了半边苍穹,也映亮了潜伏点每一张被硝烟熏黑、写满震惊与狂喜的脸!

“杀——!!!!!”铁鹞爷的吼声如同撕裂苍穹的霹雳,第一个从藏身的深沟中跃出!他手中的驳壳枪喷吐着愤怒的火舌!

早已埋伏在侧、热血沸腾的铁道大队队员们和第四师一营的官兵们,如同决堤的怒涛,如同下山的猛虎,从黑暗的各个角落咆哮着冲杀出来!喊杀声震天动地!“为洪队长报仇!”“杀光小鬼子!”复仇的怒火点燃了每一双眼睛!手榴弹如同密集的冰雹,带着复仇的呼啸,狠狠砸进那些扭曲变形、正在燃烧的车厢!紧接着是暴雨般倾泻的子弹!爆炸声、密集的枪声、鬼子垂死挣扎的绝望惨嚎、玻璃的爆裂声、木制家具燃烧的噼啪声……所有声音搅成一片震耳欲聋、令人血脉贲张的死亡交响曲!辛辣刺鼻的硝烟弥漫开来,灼热的火焰在夜风中狂舞,将这片土地变成了复仇的炼狱!

战斗在爆炸的余烬和刺鼻的硝烟中迅速收尾。幸存的随车记者们,有的西装革履,有的穿着日军军服,此刻早已魂飞魄散,面无人色,瑟缩在相对完好的车厢角落,或趴在冰冷的地上簌簌发抖。队员们踏着滚烫的钢铁残骸和焦黑的尸体,将一叠叠连夜油印、散发着新鲜墨香的传单,不容拒绝地、几乎是硬塞进那些颤抖的手中。传单上,“还我河山”、“停止侵略”、“中国人民不可战胜!”的字样,在火光下异常醒目。洁白的纸片在灼热的气浪与呼啸的夜风中狂乱飞舞,如同无数不屈的魂灵,扑向燃烧的列车残骸,扑向弥漫的硝烟,扑向无垠的、即将破晓的夜空。

1942年的夏天把华北大地烤成了龟裂的陶片,铁丝网在日头下泛着毒光,碉堡群像溃烂的脓疮布满原野。探照灯的光柱夜里在天上织成网,把黑暗割成碎块,风里飘着硝烟和汗馊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人心头发紧的铁锈气——那是铁轨被太阳晒得发烫,又被炮火烧得发焦的味道。

铁鹞爷蹲在微山湖深处的芦苇荡里,嚼着生藕,藕孔里的水腥气混着泥土味往嗓子眼里钻。他的驳壳枪用芦苇捆着,枪管上还沾着去年炸国际列车时的黑灰,像块长了锈的老骨头。刘金山蹲在他对面,手里转着块弹壳磨成的刀片,刀片映着水光,晃得人眼晕。

"零号首长"三个字从刘金山嘴里蹦出来时,带着芦苇叶划破嘴唇的血腥味。铁鹞爷嚼藕的动作顿了顿,藕渣从嘴角漏出来,他用袖子一抹,喉结滚了滚:"是那个带领工人搞武装起义的首长?"

"就是他。但是要绝对保密。"刘金山把刀片往芦苇根上一插,火星子溅在湿泥里,"两次往西走都卡在路上,这次上头下了死令,必须让他通过咱们得铁道线回延安。"

铁鹞爷抬头看天,芦苇缝隙里漏下的星星像碎玻璃碴,扎得人眼睛疼。他想起拉军列那天夜里,长江水灌进驾驶室时的冰凉,想起玉娘在砖窑里学的鹞啸,带着月光的清润和自由的渴望。这些年他把命丢了不知有几回了,江水里泡过,枪眼里钻过,炉膛里滚过,倒像是越活越紧实,骨头缝里都长出了铁渣子。

"铁道线上的碉堡,比狗身上的虱子还多。"铁鹞爷吐出藕节,声音像砂纸磨铁轨,"探照灯一照,咱们就是靶场上的人肉。"

"所以才找你。"刘金山往他跟前凑了凑,芦苇叶擦着两人的肩膀,"你耳朵能听出火车头的脾气,眼睛能在黑夜里数清枕木,这任务,除了你铁鹞爷,没人能接。"

铁鹞爷没说话,摸出怀里的酒葫芦,灌了一大口。地瓜烧的烈劲从喉咙烧到肚脐,他打了个酒嗝,忽然学了声鹞啸,不是搏击长空的厉啸,是孤鹞在绝壁上的长吟,苍凉得能穿透芦苇荡的雾气。远处的芦苇丛里传来几声回应,也是鹞啸,高低起伏,那是队员们在报平安。

"零号首长在哪?"铁鹞爷把酒葫芦塞回怀里,油布裹着的葫芦身蹭得工装发出沙沙响。

"现在赵庄的地窖里,跟农民同吃同住,啃了半个月地瓜干了。"刘金山往西北方向努努嘴,"昨天让人捎信来,说再不走,耽误去延安开会,等回来跟鬼子算总账。"

铁鹞爷站起身,芦苇在他身后哗啦作响。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像条从江里爬出来的水蛇。"今夜就动身。"他说,声音里带着酒气和决绝,"让弟兄们把那身破军装换上,我去见见这位零号首长。"

赵庄的土坯墙被炮火烧得发黑,村口的老槐树只剩下半截焦木桩,像只伸向天空的枯手。铁鹞爷翻墙进院时,踩碎了半块瓦,动静惊动了地窖口的哨兵。哨兵正要举枪,铁鹞爷突然学了声幼鹞的哀鸣,短促又委屈,哨兵的枪顿了顿——这是游击队的暗号,只有老队员才懂。

地窖口的石板被挪开时,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烟草味涌出来。铁鹞爷猫着腰钻进去,脚底下踢到个空烟盒,是"大生产"牌的,纸都泛黄了。地窖里点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忽明忽暗,照亮了墙角堆着的土豆和几捆野菜,还有个穿着打补丁灰布褂子的男人,正蹲在地上看一张皱巴巴的地图。

"你就是铁鹞爷?"男人抬起头,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井,"我是零号。"

铁鹞爷没说话,反手朝零号首长的小腹下方虚抓一下,口中迸出个"唳"字。这是他改不了的毛病。旁边的警卫员吓了一跳,伸手就要拔枪,被零号首长拦住了。

"有意思。有个性。"零号首长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积着土灰,却笑得坦荡,"刘金山说你是铁道上的鬼,能让火车在铁轨上跳舞,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奇人。"

铁鹞爷还是没说话,蹲在地上,拿起个土豆,用牙啃掉皮。土豆的涩味在嘴里蔓延,他含糊不清地问:"路线定了?"

"定了,"零号首长指着地图上的红线,"从这里穿津浦线,过微山湖,走运河故道,再往西......"他的手指在"微山湖"三个字上顿了顿,"最难的是铁路那一段,鬼子的碉堡密集得像马蜂窝,探照灯整夜照着,铁轨上连只耗子都跑不过去。"

铁鹞爷把土豆咽下去,喉结动了动:"耗子跑不过去,鹞子能过去。"他从怀里掏出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打开来,是半截铁轨夹板,磨得发亮,"这是我从炸坏的国际列车上捡的,能避子弹。"

零号首长拿起夹板,掂量着,忽然问:"听说你把日本少佐扔进炉膛里了?"

铁鹞爷的眼神暗了暗,像炉膛里快熄灭的炭火。"他该扔。"他说,声音低沉,"他用刺刀挑死刚出生的婴儿,那孩子的血溅在铁轨上。"

地窖里沉默了,只有油灯的灯芯偶尔爆个火星。零号首长把夹板还给铁鹞爷,拍了拍他的肩膀:"铁鹞爷,此去延安,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千万个等着报仇的百姓的事。你护着我,就是护着大家的盼头。"

铁鹞爷站起身,往地窖口走。走到石板下时,他忽然回头,学了声鹞啸,这次是老鹞护崽的那种低沉喉音,沉闷却有力。零号首长笑了,他知道,这是铁鹞爷正式接受任务了。

护送队伍一共十二人,零号首长化装成受伤的农民,缠着绷带,铁鹞爷和刘金山扮成抬担架的,其余人都是"护送伤员的亲属"。他们白天躲在高粱地里,夜里赶路,走的都是田埂和坟地,脚底下的泥里混着碎弹片,硌得人脚掌生疼。

走了三天三夜,离津浦线还有十里地时,出了岔子。一个队员饿极了,摘了路边瓜田里的两个西瓜,刚用拳头砸开,就被铁鹞爷看见了。铁鹞爷一脚把西瓜踢飞,红瓤绿皮溅了那队员一身,他眼睛瞪得像铜铃,嘶吼道:"给我送回去!"

"铁鹞爷,他也是饿......"刘金山想劝。

"饿就该偷?"铁鹞爷的声音像铁轨摩擦,"咱们是打鬼子的,不是当强盗的!百姓的瓜,一口都不能动!"

那队员哭了,抹着脸上的瓜汁往回走。零号首长走过来,拍了拍铁鹞爷的肩膀:"弟兄们是饿坏了,情有可原。"

"情可原?"铁鹞爷转身,眼睛红得像炉膛里的火,"我玉娘当年就是因为给我偷了个窝头,被地主家的狗腿子打断了腿!百姓的东西,沾了血的,不能碰!"

零号首长没再说话,从怀里掏出个干硬的窝头,掰成十二块,分给大家。铁鹞爷接过窝头,塞进嘴里,嚼得咯吱响。月光照在他脸上,沟壑里的煤灰和汗水混在一起,像幅狰狞的画。

接近铁路时,铁鹞爷让大家趴在高粱地里,自己匍匐着往前挪。铁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两条冻僵的蛇。远处的碉堡里,探照灯的光柱扫过来,铁鹞爷立刻屏住呼吸,把脸埋进土里。土腥味里混着机油味,那是他当了半辈子火车司机最熟悉的味道,如今却成了催命符。

"夜里三点,有趟巡逻车路过,咱们就趁空当穿铁路。"铁鹞爷爬回来,趴在零号首长耳边说,"我学鹞啸,你们就跟我跑,记住,别回头,别踩铁轨接缝,那里有响。"

三点整,火车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像鬼哭。铁鹞爷竖起耳朵听着,判断着距离。当火车缓缓驶过后,他学了一声鹞啸。

"跑!"

十二道黑影像离弦的箭,冲过铁轨。铁鹞爷跑在最前面,手里攥着那半截铁轨夹板,随时准备挡子弹。零号首长被刘金山拽着,踉跄着跑,布鞋踩在碎石上,磨出了血。

刚过铁路,碉堡里的机枪突然响了,子弹"啾啾"地打在身后的铁轨上,溅起火星。铁鹞爷回头,看见一个队员被子弹打中了腿,倒在地上哀嚎。他赶忙跑过去,背起来就跑。

微山湖的芦苇荡像片绿色的海洋,风吹过,芦苇叶发出沙沙的响,像无数人在低声说话。铁鹞爷找了条藏在芦苇深处的小船,船板上积着厚厚的淤泥,散发着腐草的气味。

"在这里躲两天,等风声过了再走。"铁鹞爷解开船绳,用篙撑着船往湖心去,"鬼子搜不到这里,湖里的老渔民都是自己人。"

船到湖心岛,一个老渔民早等着了,给他们端来藕粥。粥里飘着芦苇的清香,零号首长喝了一口,说:"这粥比城里的燕窝还香。"

老渔民笑了,瞎了的眼睛对着湖面:"首长不嫌弃就好,这湖里的藕,养活了多少抗日的人啊。"

夜里,铁鹞爷和零号首长坐在船头,月光洒在湖面上,像铺了层碎银子。零号首长问:"铁鹞爷,你坚信咱们能赢吗?"

铁鹞爷望着远处鬼子炮楼的灯光,那灯光在湖里晃成一团,像鬼火。"当然。"他肯定地说,"我见过鬼子的怂样,他们怕黑,怕芦苇荡,怕咱们这些不要命的。"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个用红绳系着的半截铁轨夹板,上面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铁鹞。

"这是玉娘刻的,"铁鹞爷摩挲着夹板,"她死的时候,让我别报仇,说活着比啥都强。可我不报仇,对不起那些死在铁轨上的人。"

零号首长接过夹板,月光照在上面,刻痕深深。"活着不是为了报仇,是为了让更多人活着。"他把夹板还给铁鹞爷,"等抗战胜利了,咱们修一条新铁路,不用再躲躲藏藏,不用再怕鬼子的刺刀。"

铁鹞爷没说话,学了声鹞啸,这次是满足的低沉喉音,像老鹞守着暖巢。湖面上的月光,突然变得温柔起来。

1945年的秋天,枣庄的空气里飘着熟透的高粱味,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是鬼子的膏药旗被风吹得哗啦响的味道,也是胜利的味道。沙沟车站的空地上,一千多个日本兵排着队,背着枪,低着头,像一群待宰的猪。

铁鹞爷站在受降台的台阶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腰间别着那把驳壳枪,枪柄上的红布条在秋风里飘。他的身边是刘金山。

日本军官走到台前,把军刀解下来,双手捧着,递向铁鹞爷。他的手在抖,军刀的鞘上还刻着"武运长久",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烙铁。

铁鹞爷没接,突然学了声鹞啸,不是厉啸,不是哀鸣,是那种带着戏谑的、懒洋洋的盘旋之声,像在俯视爪下的猎物。日本军官愣住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把刀,沾了多少中国人的血?"铁鹞爷问,声音不大,却像铁轨撞击,震得人耳朵疼,"我见过你们用它挑孩子,劈老人,现在想把它交出来,就没事了?"

日本军官的脸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唳!"铁鹞爷突然朝他小腹下方虚抓一下,动作快如闪电。日本军官吓得一哆嗦,瘫倒在地上。台下的游击队员们哈哈大笑,笑声里带着压抑了八年的痛快。

刘金山走过来,对铁鹞爷说:"按规矩来。"

铁鹞爷哼了一声,接过军刀,"哐当"一声扔在台上。"把枪都放下,弹药入库,你们的命,暂时寄在这儿,要是敢耍花样,我把你们全扔进炉膛里!"他的声音里带着酒气和狠劲,像当年在火车头上那样。

日本兵们开始卸枪,枪支堆成了小山,在夕阳下泛着冷光。铁鹞爷看着这些枪,想起了炸军列时的火光,想起了微山湖里的小船,想起了玉娘刻的铁鹞。他突然又学了声鹞啸,这次是悠长的、宣告胜利的长吟,响彻整个车站。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从战火里爬出来的龙。

铁鹞爷后来在微山湖边上盖了间土屋,守着片芦苇荡。他还是爱喝酒,爱学鹞啸,见了人还是反手一个“鹞爪”虚抓伴着一嗓子“唳!”,只是那动作和声音里没了当年的狠戾,多了些岁月沉淀下的沧桑与豁达。

有回小毛儿来看他,带了瓶上好的地瓜烧。两人坐在门槛上,就着月光喝酒,铁鹞爷


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那半截铁轨夹板,磨得能照见人影。

“你看,”铁鹞爷指着夹板上深深的刻痕——那是一只线条刚劲、虽未完成却已振翅欲飞的铁鹞,

小毛儿抚摸着那冰冷的金属和粗粝的刻痕,感受着其中蕴藏的力量与深情,眼眶红了。远处的铁路上,一列崭新的火车亮着灯驶过,汽笛声悠长洪亮。

铁鹞爷灌了一大口酒,烈酒烧喉。他仰起头,望着微山湖上空辽阔的星野,深吸一口气,胸腔震动,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穿裂寂静夜空的鹞啸——“唳——!”。

 

 

壹点号 山东海岱艺苑

责任编辑:曹竹青

值班审读:杨建美

评论 评论 微信扫码 立即评论

暂无评论

官方微博

官方微博

微信公众号

微信公众号

齐鲁晚报·果然视频

齐鲁晚报·果然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