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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青未了丨还俗

三千 08-08


                                      

 

巨大的月亮悬在琉璃瓦飞檐陡脊的一角。惨白月光下的千年古榕主干苍黑粗壮,突兀狰狞的枝条像蛇,扭曲着,攀爬着,半垂半挂。寺中老井厚重的石板围栏上蹲了三只老鸦,老鸦叫一声,井底的月光便抖一下。

 

夜风一次又一次抚过他的肩头,老树蛇一样的枝条从大殿外慢慢攀爬到他的脚下。枝条伸展,顺着他的身子一寸一寸缠绕上来,直缠绕到他的胸口。枝条的顶端在风中轻轻一摆,现出一张女人的脸。轮廓精致神态柔媚,细长的眼峰斜着插入了鬓角。他的心一下子乱了,却依旧闭目端坐,只把那木鱼敲得紧了些。女子慢慢躬身下俯,把温湿的舌探入他的口中。他突地一惊,醒来一身黏湿的汗,方知自己竟然坐着睡过去了。师傅收了木鱼,只定定地望着他,望得他心慌气短。

 

风直扑扑地吹进这烛光摇曳的大殿,漆金的释迦牟尼世尊低眉垂眼,顶上的乌瑟腻沙高显周圆,犹如天盖。神佛眼睑下一块椭圆形金漆剥落,仿佛一滴泪,千年万年,悬而未决。

 

九八年他流落泉州,慕名来到这桑开白莲,袈裟罩顶的白莲寺。大雄宝殿上,他与牌匾上浓墨黑漆的四个大字桑莲法界一对眼,便知来对了地方。舒缓的木鱼声掩盖了剃刀与头皮的刮擦。他闭目合掌,一滴泪猝不及防,啪地打散了脚下一小缕蜷缩的落发。

 

界桥两岸分南北 ,半隶茸城半魏塘。袅袅梵音仿佛为他推开了时空的大门,他又一次回望枫泾古镇的老弄堂。小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青砖红墙间老树苍苍,光滑的石板甬道透出水渍油光。绿漆斑驳的格子窗棱斜斜挑起,横七竖八地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裳。一个旧时女子抻着腰身从街头走向巷尾。那眉眼像春喜,近些又不像。

 

来到白莲寺七年有余,他一次都没有梦到她。一次都没有。却常在闭目诵经的某个瞬间想起她的脸。性子清冷,不爱笑,却生就了传情的眉眼。眼峰细长,虚虚地斜插进鬓角,瞳孔也跟着虚下去,像深不见底的旧井里落了水汪汪一枚月亮。

 

每次想起她,他便想起迦叶尊者说与妻子的一段话:只要你还在轮回,我就一定会来渡你。我若得遇明师,必记挂你还在红尘漂泊受苦。不论你转世到八荒,流转到九州,即便你早已忘记了,我若得渡当初的约定,都一定要找到你。

 

他,找不到她了。赵长生找不到他的程春喜了。

 

一个胡同里长大,春喜小他一岁,喊他哥。那个哥从她嘴里吐出来,软软糯糯的,像黏牙的糯米团子。长生妈不喜欢春喜,说她这么小,说话便嗲声嗲气,和她那狐狸精的娘一个模子。长生没觉得翠芹婶嗲声嗲气,倒觉得她素常可亲。和翠芹婶比起来,他更讨厌春喜那个游手好闲的爹。每天举个鸟笼子到处溜达,笼里装着黑不溜秋一只鸟。比乌鸦略小,叫声嘶哑。明明家里靠着翠芹婶的半间裁缝铺子勉强度日,却到处吃喝玩乐胡吹乱嗙‌,张口祖上闭口祖上。他家祖上也不过是跟风做枫泾豆腐干小营生的,到了他爷爷那一辈便家道中落。鸟笼子是祖传的,鸟的颜色却变了。

 

胡同里两排人家,前铺后居,屋门南北对开。祖祖辈辈在一个胡同里厮混,熟络得像一家人。翠芹婶把春喜托付给长生,春喜便成了长生的小尾巴。上学放学,进进出出,走哪儿带到哪儿。长生每天早晨去约春喜上学,进门总规规矩矩叫声婶儿。两只手握着斜挎书包的肩带,老老实实在进间门口等着。翠芹婶喜欢他,每次看见他总眉开眼笑迎上去,拉了他的小手不放:看俺家长生这小模样长得,白白净净,有鼻子有眼,拿个年画上的小姑娘也不换啊。

 

春喜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斜晲着她那个戏精的娘,一边仰着脖子往嘴里灌饭。白粥熬得太稠,怎么都不往嘴里流。再仰,一整碗饭黏糊糊扣到了脸上。翠芹婶眼疾手快,一把把她从小板凳前提起来。黏糊糊的米粥顺着脖领子糊到她腆起的肚皮上,又从衣襟下摆呱唧掉到地上。翠芹婶半嗔半怒,重重一巴掌拍到春喜后背上,把她拍得一个趔趄。返身拿起灶台上的抹布给她抹衣服抹鞋子,抹脖子抹脸。长生远远看着,觉得寒碜。

 

翠芹婶正忙,春喜爹从城隍庙老戏台遛鸟回来。提着鸟笼边走边唱,一开腔那几十年老烟嗓浑浊的气脉扑面而来:

文秀举目向内望,

只见一间小草房。

小小香台朝上摆,

破木交椅分两旁。

三支清香炉中插,

荤素菜肴桌上放。

第一碗白鲞红炖天堂肉,

第二碗油煎鱼儿扑鼻香,

第三碗香蕈蘑菇炖豆腐,

第四碗白菜香干炒千张。

 

长生听着,嘴里津液泛滥,不觉咽了口唾沫,再咽一口。父亲去世后,寡母把家里唯一的铺面租出去。手里虽有点钱,日子依旧紧巴,平素稀粥淡饭没多少荤腥。寡母强势,心劲儿大。一心一意期盼他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大清灭亡这么多年,寡母对考取功名的信念依旧执着。

 

那天两个人上学迟到,长生陪着春喜在教室门口罚站。春喜把皱巴巴的小脸凑到长生的鼻子底下:长生哥,你闻闻,我身上是不是有一股臭抹布味儿。长生把后脑壳紧紧贴在教室墙壁上,大气不敢出。

 

春喜十五岁那年,翠芹婶得了痨病。夜里,整条街都能听见翠芹婶的喘息声咳嗽声,大口大口吐痰咳血。也是那一年,春喜辍了学,经常被父亲打。她那个假遗少的爹喝醉了酒便发脾气,说娘俩藏了钱不给他。长生偶尔触碰到春喜伤痕累累的胳膊,她会轻声呻吟。低头的瞬间,长发从细腻脖颈上滑落,那里常会现出粉紫色的淤青。长生妈不让长生去找春喜,说她妈那病传染,长生有阵子没去。那天放学回家,日暮黄昏,胡同深处的这栋老宅子,格外阴森。长生的脚不听使唤,一步一步向胡同深处走去。手往环形青铜门环上一搭,突觉后颈发凉,他硬着头皮进去了。

 

屋里没有开灯,长生一脚踏进去,仿佛跌进黑乎乎的洞穴。翠芹婶自从得了痨病,便被撵到西间春喜的小屋里躺着。长生在中堂的门帘后面,听见翠芹婶呼呼啦啦的喘息声,像漏气的老风箱。他挑开门帘,见干瘪的薄被顶端露出土灰色的一张脸,只有眼仁是白的。那眼睛斜过来,像两个深深的洞,一直死死地盯着他。长生被那张脸吓到,怔怔地愣在那里。翠芹婶盯着他,他走到哪里,翠芹婶盯到哪里。他知道翠芹婶有话想对他说,却不敢近身。半个小时后,翠芹婶彻底没了呼吸。天空暗寂下来,鸡鸣犬吠的喧哗潮水一样消退了。老街像一艘巨轮,一头栽进深不见底的大海。很多年后长生依然记得那个黄昏,坐在春喜家老屋门槛上手足无措的两个人。和黄昏里因为悲伤,突然黯哑的整个枫泾古镇。

 

师傅说,不要停留在过去,不要去回忆从前,时间会咬人,你不走,便会满身伤痕‌。

 

长生在晨钟暮鼓中度过七个年头。白莲寺作息规律,每日五点前起床,简单盥洗后整理僧袍,准备早课。诵经、礼佛、持咒,《楞严咒》《大悲咒》《心经》诵过一遍又一遍。七点早斋,用斋前诵《供养偈》,用斋时禁语,食物以素食为主。上午出坡劳作,打扫寺院、种菜、劈柴、修缮。午斋是一天中最后一顿正餐,寺院秉承过午不食的戒律。午休后学习佛经、禅修、接待前来参观拜访的游客,向他们讲解佛教知识,进行佛事活动。晚课诵经《阿弥陀经》《八十八佛忏悔文》。九点熄灯休息。

 

偶尔躺在寮房睡不着,侧耳倾听大殿后檐角凝聚的雨珠沉闷地打在青苔斑驳的青石板路面上,一声紧一声慢。穿堂风裹挟着草木与泥土的甜腥扑窗而入,把榻前书案上将干未干的墨迹重新洇染开来。铜炉香暖,红蜡泪干,倍感夜长衾枕寒。长生缩着身子,一次一次回想师傅的叮咛:上船不思岸上人,下船不提船上事。旧人无需知近况,新人不必问过往。一念执着,万般皆苦。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只是他旧惑未除,心执难消。

 

一个弄堂里从小厮混到大,长生一直以为他是了解春喜的。春喜虽生得伶俐些,终究是小门小户人家的孩子,质朴纯良的性情是刻在骨子里的。春喜是从哪一天变成另外一个人,他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不是他记不得,那年他随叔父去上海读书,过年才有机会回家。只一个学期,春喜的人生,已经和他截然不同。

 

母亲说,翠芹婶去世后,春喜家的打骂声少了,来来往往的人却多了。春喜爹把票友聚会的阵地转移到家里,弄堂深处丝丝拉拉的二胡声从早拉到晚。进进出出的人混杂。有人怂恿春喜爹,说春喜的身段和眉眼,不学戏可惜了。一来二去,春喜就真的唱上了:

   官人呀~

   你魂灵渺渺在何方? 

   撇下我孤苦无依守空房。 

   曾记得桑园结发情义重, 

   到如今阴阳两隔痛断肠! 

   贼子逼嫁如虎狼, 

   我宁死不从愿随君亡…… 

 

寡母话说半截,起身去院子里收晾晒的衣服,都是长生刚刚换洗的。一件一件收起来,每一件都放在鼻子下闻,再搭在胳膊上。好像不闻一下,便不确定这衣服是不是长生的。好像不闻一下,便不确定儿子是否真的回来了。回房见长生把头埋在暗影里坐着不动,知他心里激荡。便缓缓坐在长生身边,不去看他,把衣服一件一件摊开,一件一件叠放整齐。半晌才慢声细语接着说:看过她唱戏的人都说,她唱起戏来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很快成了角儿。这以后,春喜爹丢了鸟笼子,一门心思打造她,把她当摇钱树捧着。春喜应酬慢慢多起来,每次都是车接车送。有时一天来来回回好几次,街坊四邻想装看不见都难。这孩子,名声算是坏了。

 

长生不信,背着寡母过去找她,找了好几次都没在家。他站在春喜家朱漆院门外发呆,站得时间太长,长到心里长满了草。

 

放假第三天早晨,巷口处一片喧哗。他被吵醒,迷迷糊糊披衣出门。大壮的娘站在家门口扯着嗓子骂街,说车停的不是地方,耽搁她家开门做生意。一群人围着一辆白色水晶皇冠交头接耳比比划划。春喜遥遥从裁缝铺临街的窗户探出一张惺忪的脸来回应。他心里砰地一声响,不知道自己的心脏多跳了一拍,还是漏跳了一拍。眼见她蓬着头出来,脸上的妆花了。红底儿白花锦缎长睡裙,裙摆满是皱褶。上身搭紫盈盈收身小貂皮,脚上趿雪白獭兔毛棉靴。小腿儿裸着,在寒冬的雪地里发着凛冽的光。是慌促间最心不在焉的打扮,却让人触目惊心。长生惊愕地怔在那里,疑心自己出了幻觉。他缩着脖子,往人群后退了一步。

 

大壮娘街委会老干部的脾性上来,过去示意她摇下车窗,连指责带教育。车发动了,她老干部的瘾没过完,絮絮叨叨跟着车走。春喜直着眼睛看后视镜,一个字都没回应她。泊好车抱着胳膊往回走,没个笑脸,连声招呼都不打。大壮娘看着她的背影,冲雪地里啐了一口,骂骂咧咧:连句回话都没有,真没素质!开个破车高人一等了,都是野汉子玩剩了的。有娘生没娘养的贱胚子,妖里妖气的给谁看。春喜的脚步顿了一下,迟疑着要不要回身。那一刻的春喜离他那样近,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喘息声。他心生恍惚,仿佛被人硬生生拽到一个古戏台。台上愣怔的,是厅堂中央挨王夫人训斥的晴雯的一张脸,钗斜鬓松,衫垂带褪!他疑心自己也在戏里,是一面布景,或者是杂耍的小役。

 

春喜终于没有回身,缓缓走开了。长生拿不准春喜有没有看见他。人群散了,他没有走开,定定地盯着春喜家的黑漆木门。想起他要离开的前一天,春喜用竹篾为骨架做了两个小巧的莲花灯。晚上两个人鬼鬼祟祟去了河边。人很多,一个老婆婆背对着他俩在河边低声吟唱东巴经文。两个人往下游走,找个人少的地方。春喜把莲花灯托在掌心,郑重其事地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他学着春喜的样子,把所有的祈愿都放进去,小心翼翼地把莲花灯投放进河里。风大,灯一下水就灭了。春喜不甘心,把灯捞出来点燃,重新放进河里。河水打了个漩,莲花灯随着漩涡飘摇,慢慢沉下去了。身边的人都在嘻嘻哈哈,只有他,听见自己的心咯噔一下,停了。回去的路上他想问春喜许了什么愿,见春喜脸色苍白。犹豫着,什么都没敢说。拖拖沓沓跟在春喜身后,看着她忧心忡忡的背影。春喜短了半截的裤子,露出一小块纤细的脚踝。翠芹婶过世后,这个没娘的女孩子,日益显出寒酸来。

 

他正发着呆,从春喜家出来一个矮胖男人,披着貂皮大衣,戴着墨镜,走起路来一步三摇,一脸戏谑。男人开车走了,他转身回家。在雪地里站太久,腿木了。长生直着腿回到家里,进了中堂,用后背掩上门,人立马颓丧下来。靠着门板一口一口小声喘息。两扇绿漆门玻璃格子虚虚地挤进一点晨光,落在青砖地上。对面的雕花方桌埋在暗影里,灰扑扑的太师椅空着,又好像是满着。条案正中老式座钟钟摆机械而又沉闷地左右摆动。微光里,那钟摆像浮在半空中,离着钟老远,离他也老远。虚飘飘的,不落实地。

 

那以后两个人默契地避开,或者视而不见。枫泾古戏台还是每个月两台戏上演,他不去看,却挡不住那袅袅余音,仿佛水草中穿行的蛇,顺着他的经脉一个骨节一个骨节往他心里钻。

 

每年的岁暮春醒之际,街口巷尾,檐下屋顶,总有互相追逐厮打的猫,发出凄厉的哭嚎。他会一次次想起她,隔着街门能感觉到她进进出出的脚步声。鞋子大抵是软底缎面的,走路鞋底拖地,拖沓的,软绵绵的,像没了筋骨。她想象着她的样子,似刚刚醒转的蛇,慵懒将褪未褪,抻着腰身四处游走。要觅食,要蜕皮,要交配。

 

九四年春,堂哥结婚,他请假回家。喜宴上第一次喝酒,微醺着被人开车送回来。几个颠簸,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只是呕不出来。他沉甸甸地下了车,腿脚却是软的。看见一女子站在巷口老桃树下,薄衫细颈,仰头去闻半开未开的苞蕾。轮廓精致神态柔媚的一张脸,眼峰细长,斜着插入了鬓角。他拖沓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女人缓缓回身,是春喜。春喜见了他,神情恍惚,眉眼间落下一层层的跌宕。

 

回家躺了半个小时,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出了家门。酒壮怂人胆,那是他三年来第一次去撞她的门,一下一下,声音沉闷。春喜依旧穿着红底儿白花锦缎长裙下来,在这乍暖还寒的料峭春寒中裸着小腿。春喜堵在门口不让他进,仰着脸望他。明明是稍有愠色的一张脸,却生就这传情的眉眼,如梨花坠雪,似海棠散锦。长生的呼吸越来越迷乱,不知怎么就俯下身去抱她,吻她。春喜一巴掌扇过来,是下了狠力的。眼泪在眼圈里转来转去,他不肯哭,晃着春喜的肩头声嘶力竭地质问:凭什么别人都可以,只我不能。

 

她单薄的身子像风中凌乱的小树,被他摇得散了架。依旧不说话,恨恨地拿眼睛啃他。一下一下,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他也甩了她一耳光,踉踉跄跄转身,下台阶时脚下不稳,硬生生摔了出去。他在春喜西厢房住了一夜,也吐了一夜。软缎华服的一角拂过他的脸,他紧紧抱住。那一夜,他的泪水没有断过,醒来很多事却怎么也记不清。只记得自己的喃喃醉语:春喜,我们走好不好。离开这里,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春喜,我们走。

 

佛七期间,大雄宝殿叩拜的香客很多。师兄弟们分列两旁念诵经文,他在大殿外引导,维持秩序。一转身,一个女人侧对着他直愣愣跪下去。薄衫细颈,眼峰细长,斜着插入了鬓角。他不经意地绕过人群去看她,瘦削的一张脸仰着,苍灰色。眉眼埋在暗影里,一个风尘着了相的女人,似曾相识。

 

那天的梦里有了袅袅梵音,他又一次梦到自己在大雄宝殿上与神佛对坐。风直扑扑地吹进这烛光摇曳的大殿,漆金的释迦牟尼世尊低眉垂眼,顶上的乌瑟腻沙高显周圆,犹如天盖。神佛眼睑下一块椭圆形金漆剥落,仿佛一滴泪,千年万年,悬而未决。嵌入柱榫的妙音鸟扑棱棱抖动羽翼,呼啦啦在他头顶盘旋。短衣半袒,璎珞圈胫,腕着钏镯,双臂伸展,翼胁之下露出锋利的爪足。他的心从那一刻沉下去,再没醒来。

 

白莲寺的香火盛了,香客越来越多。为方便禅七佛七期间在寺庙中短期居住的香客,寺庙设有少量女众寮房。

 

那天从藏经阁出来,路过水禅房。两只猫在楼下撕咬,对面女寮房窗口便探出一张女人的脸,喊了几声来咪,猫没有理会。公猫母猫互相盯着对方嚎叫,不敢有半点儿松懈。那女人沉吟半响,突然喊一声:来咪,咱换一只,这只公猫太丑了。

 

不常见她出门,来来回回见的,只是她的猫。猫是白猫,头大眼圆,耳尖腿长,背毛鸳鸯眼,性情温顺,半散养状态。女居士修行,却要带只猫。他不解,去问师傅。师傅说,有些话,他不该问,有些人,他不该打听。

 

他去佛七居士预约簿上查了她的名字,程欢,不是春喜。不可能是春喜,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醒来春喜已经不知去向。寡母找了他一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晕头胀脑地从春喜家出来。板着脸回了家,不问青红皂白先是一顿捶打。后来便坐到地上撒泼,捶胸顿足。先是骂他,后来又骂他死去的父亲。他跪在寡母面前任她撕扯任她捶打,一声不吭。那以后寡母每日拿着小板凳坐在自家门前骂街,什么不堪入耳的话都说了。婊子破鞋,怎么脏怎么骂。春喜再没回过家,老街尽头的那户人家永远搬走了。阳光和风无声地在空荡荡的屋檐下穿行,他被破碎的记忆裹挟,知道自己的余生,终将变成一场背负着汹涌情欲和罪恶感的漫无尽期的放逐。

 

长生无心学业,每天望着黑板发呆。残阳从巴掌大的窗户洒进陈旧的教室,粉笔灰便在光柱里飞舞飘散,落满肩头,像一场又一场无声的雪。一年后毕业,入了公职。三年后母亲去世。整理母亲遗物时发现自己那些年寄回家的的书信,还有从儿时起所有的奖状,规规矩矩放在一个厚实的香樟木匣子里。那是母亲当年的陪嫁品之一。再往下翻,是他幼儿时一件小衣服,蓝底白花斜襟夹棉小袄。他小心翼翼拿出来抖开,里面簌簌掉出三封信,是自己当年寄给春喜的,没有拆封。他仿佛做梦似的,迷迷糊糊向前一扑,樟木匣子倒了。以为是枕上了母亲的膝头,他扑在那里嚎啕大哭。

 

每次去母亲坟前烧纸叩拜,仪式结束后总要盘膝在母亲坟前坐一会儿。只是坐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抽完三支烟,坟前的香也燃尽了,起身回家。他与人交往越来越少,在单位不多言不多语,不树敌也不讨喜,性情内敛。

 

烧完七七,长生跪在坟前,第一次与母亲对话,说自己想出去走走。依旧哭不出来。香灰燃尽,他捏着三支香根下了山。残存的灰烬在他的指间微微发烫,仿佛母亲残存的体温。他心里需要一个有着和正常人一样体温的母亲,虽然这个母亲和他真实的母亲不是一个人。长生辞去公职,四处游荡,其实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佛七期间女居士修行的时间和他们是错开的。修行内容也更灵活,可以根据个人需求选择诵经、打坐、听法师开示,这些女人都不参与。长生怀疑她来白莲寺另有隐情。第四日七那天傍晚,女寮房出事了。女人被人揪着头发从女寮房中拖行至大雄宝殿外,之前应该挨过打,满面淤青。揪打她的是两个女人,旁边站了一个唯唯诺诺的矮胖男人。寺里出面制止,为首的胖女人不依不饶,说寺里藏污纳垢,佛七期间竟然让这种婊子破鞋入寺清修。说着愈发气愤,扭住女人胳膊把她按在地上,单膝跪到女人单薄的脊背上。把女人的脸一下一下往地上磕,磕到满面血污。拽住女人的头发,把满是血污的一张脸扭向众人:看吧,大家都过来看。看仔细了,这就是做人家小三的下场。男人畏畏缩缩往人群后躲,想开溜。长生一个箭步窜进人群,揪住那个男人的衣领,一拳一拳暴打。

 

事态的发展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寺里出面赔了一大笔钱。师傅说他触犯不嗔恚戒,白莲寺容不得他了。那是师傅与他最后一次彻夜长谈。他自小失怙,师傅中年失孤。两个人都是内敛的人,也知道对方心里的苦。师傅待他不薄,从未苛责。他打点好包裹过来辞行。

 

师傅,我修行七年,一朝自废,枉费师傅这些年谆谆教导。

真正的修行不在于是否栖身于寺庙,在人间烟火中践行菩萨道,也是修行。

师傅,求不得,爱别离,生老病死,哪种苦更苦。

苦非外境所生,实由心执而起。执我为实,则惧失去。执欲为乐,则生贪求。

师傅,徒儿不懂。

没有哪种苦更苦,众生皆苦。袈裟不是逃避俗世的盾牌, 若你心执不破,晨钟暮鼓青灯黄卷都无法给你警醒。

如何做到心无挂碍。

专注当下。若悟当下无我,苦乐皆是渡舟。

师傅,徒儿不懂。

那就遵从本心。

 

程欢的地址是师傅给的,长生下山去找她。程欢开了门,脸上的淤青还未消退,额头的伤口已慢慢结痂。红底儿白花锦缎长睡裙,外搭紫盈盈收身小貂皮。趿拉着雪白的獭兔毛棉靴,小腿儿裸着,在寒冬的雪夜里发着凛冽的光。长生惊愕地怔在那里,脱口叫了声春喜。程欢脸色一沉:对不起,你认错人了。转身将欲关门,长生把半个身子塞进去,两个人在暗影里对峙。半晌,程欢冷着脸说了声进来吧。

 

长生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不是春喜,但心里明白她们是一样的人。女人老了,大抵需要找个老实人接盘。他愿意做那个老实人。他把自己的心藏在心里,像泥巴藏在泥巴里,像落叶藏在落叶里。他把自己隐于市井,他愿意做一个市井小民,上班下班,买菜做饭,一心一意过自己的小日子。他知道她无邪的外表下有颗冰凉的心,他知道她的心谁也捂不热。她带着孩童式的天真、自私、攻击与自我,依恋他也盘剥他。但他还是去暖她,一边控制着,一边失控地,把所有的,都给她。

 

 

个人简介:

作者:王丽贤,笔名:三千 ,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齐鲁晚报齐鲁壹点签约作家。作品散见《延河》《剑南文学》《胶东文学》《河南文学》《唐山文学》《当代散文》《人民日报》《台湾好报》《齐鲁晚报》等。

 

 

 

 

 

 

值班审读:吴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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