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 陆汉洲
五十多个春秋,看似一条漫漫长路,却在弹指间。当年一个海岛军中英姿勃发的新兵,一晃成了两鬓染霜的老翁。人生苦短,却都有一段可歌可叹的生命历程。譬如,近二十载海岛军旅生涯,成了我精彩人生的最美华章。现如今,任由谁想象再丰富,也想不到一个喜欢舞文弄墨的我,竟然还曾有一段“军中屠夫”的经历。
(1969年12月,大队宣传队男同胞欢送新兵入伍,前排左二为刚穿上军装的作者)
我一九六九年冬入伍,在那个只有二点几平方公里的小岛上,一待就是十九个年头。一九七一年九月中旬,一桩震惊中外的重大事件发生后,部队提干一度被冻结。我提干那年已过规定年龄,最终能够提起来,或是沾了“特别优秀”的光。按照有关规定,“特别优秀”的战士提干,可“破格”超龄一岁。而在那个“特别优秀”的因子里,也许就有我“军中屠夫”的现实表现。
一个曾经懵懵懂懂的农家子弟,一旦走进海岛军营,经过艰苦环境的洗礼和革命熔炉的锤炼,就一定会有个“兵的样子”——有理想追求和远大抱负,就会懂得“革命战士有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党叫干啥就干啥,党叫干啥就干好啥”那些铮铮誓言,是真正的丰富内涵。入伍后,我在团直(直属分队)警工排待了个把月,就被调入中灶,代理给养员(习惯称“上士”)近一年。其间,我掌管着中灶仓库钥匙、负责用中灶剩菜剩汤喂养两三头猪,管着机关干部家属肉蛋等副食品零售、食堂饭菜票买卖、粮秣账做账,兼顾机关开水房烧水,间或主动上伙房帮厨。此外,我还利用业余时间写稿投稿,有段时间还参加团直排演《智取威虎山》片段,我饰演老猎户李勇奇。我身兼多职,有些是本职工作,有些诸如喂猪、烧水、帮厨等则是我主动揽的活。尽管常常忙得不可开交,但我从无半句怨言。面对首长和机关干部不时向我投来的赞赏和信任的目光,我总有使不完的劲。代理给养员不到半年,我作为团直新战士中唯一的先进典型,出席要塞区隆重举行的先进典型表彰大会。不久我入了党,调任司令部管理股文书(兼)军械员。两年后回到中灶,正式任给养员。五年多的战士经历,我几乎干遍了军中的“八大员”,不包括警工排非专职警卫员、编外文艺创作员。我的文学创作处女作,散文《团长的铺盖》也在这一期间于江苏《新华日报》“新潮”副刊发表。其中“军中屠夫”的经历,无疑成了我后来作为“特别优秀”战士,被“破格”提干的一个闪光点。
(原守备25团中灶食堂后院,摄于2015年)
我们驻守的小岛远离大陆,交通不便,一到风季,十天半月断航是家常便饭。生存环境特别艰苦,物质文化生活条件匮乏,常年喝着苦咸的水,一年四季吃不上新鲜蔬菜。驻岛部队给养全靠陆地供应。冬季进猪肉,夏天高温,由于无冷藏设备,猪肉不好保存,只能进活猪。于是就带来了进猪和杀猪等一连串问题。
团直中灶(机关干部食堂)、大灶(团部直属分队食堂)两个伙房进猪,都是我和大灶给养员江苏句容籍的张庆云二人前往码头。码头分猪也有趣。活猪装在运输艇舱里,每头猪身上分别剪有号码,猪有多重均有记录。码头班长安排几个身板好的连队公差下舱,抓着哪只算哪只,码头班长说给谁就给谁。码头班长皇甫志勇也是江苏启东兵。他长得高大魁伟,声音也洪亮。他喊到哪个连队,就由哪个连队的公差上去接猪。接猪的活也有难度,二三百斤重的猪们总是嗷嗷叫,拼命挣扎,好像不愿意出舱。它们虽然不知道离被宰杀已为期不远,但有意无意就是要与人抗争。往回运活猪,也非易事。有些连队用地排车拉,有的则将猪的四条腿绑扎好往回抬。我们大灶中灶搬运活猪,如遇有团直汽车班的便车就省事了,然而大部分时间就是我和张庆云两个人,只能翻山越岭,顺着码头至团直机关近三公里的砂石路,屁颠屁颠将分给我们的两头猪往回赶。猪好像也晕船,也感觉累。有时它们懒得走,我们就用路边折的柳条抽。有时它们走偏了方向,我们对付的办法还是用柳条抽打。它们似乎也知道疼,害怕被抽打。于是,就出现了惊险的一幕:两头猪好像说好了似的,一齐冲下海滩,直接下海了。海水好凉快好舒服啊——猪们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它们也喜欢这样的舒适度。我们却急了,这可怎么办?当时我们不知道猪也会水性。猪下海,我们连鞋也没脱,就跟着下海。猪好像也不敢往深海里游。是啊,前面海域系我们团生产队的海带养殖场,塑料浮球下方,是成片成网的培育海带苗的棕绳。猪们不知道海带养殖区域漂着的那么多浮球是什么新式武器,也许有些害怕了。当发现它们终于往回游了,我们这才松了口气。然而,我们为此由怨生恨:等着挨刀吧!
进的活猪,总是要屠宰的。听说有的连队是请人杀的,也有司务长和炊事班长操刀屠宰的。我们中灶开始屠宰活猪,也是请的岛上供销社专职屠宰工师傅。他不收钱,但猪皮归他,猪下水(猪下贺)任他挑,他喜欢什么就给他什么。当时,一张甲级猪皮能卖十元钱,一套猪下水(心、肝、肠、胃、肺等)大约也值不少钱。中灶是搞成本核算的,伙食费开支的高低,直接影响机关干部切身利益和他们对中灶食堂的满意度。
(作者待了十九个年头的北隍城岛驻地山前村)
我们驻守的那座小岛属一类海岛,干部战士的伙食费每天补贴一角,基本伙食费每天四角五分,两项相加,每月伙食费标准就是一十六元五角。机关干部就餐使用等价的饭菜票。中灶食堂提供的伙食,大体控制在这个标准。哪天改善伙食如吃猪肉水饺,开支肯定比平时多。一般情况下,一两水饺六只或七只,每只成本一角左右,吃三两或四两水饺,就得花上两元多近三元。这一顿水饺就将花掉机关干部当月伙食费的一大块。为此,我们会在接下来几天里,以提供低价为主品质的伙食加以平衡。因此,中灶每月至多安排吃一两顿鲜肉水饺,且均安排在吃两顿饭的星期天。假如某月伙食费明显超标,就会有机关干部向管理排长(中灶司务长)提意见。那时,机关干部工资大多在七八十元水平,几位享受十八九级待遇的团首长,每月也不过百十来元工资。二十三级的排职干部,基本工资五十二元,外加八元海岛补贴和三元伙补,也就六十三元。连排职机关干部每月开支的伙食费约占全部收入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且许多干部来自农村,即使家属随军的干部,家属大多没有工作。部队有个军人服务社,还有个只腌几缸咸菜疙瘩、做点豆腐的家属工厂(时称“红校”)。军人服务社和“红校”安排不了几个人。因此,机关干部这点工资,除了自己开销,还要养家糊口。大伙儿精于盘算,为伙食费超支提点意见,亦在情理之中。这时,司务长就会跟我说,小陆,下个月注意点。中灶食堂伙食成本核算,也是我的事。制定一周食谱时,我就和炊事班长仔细商量着。我便心疼那张猪皮和那些猪下水,少说,这也是将近两个机关干部一个月的伙食费。于是,我就产生了婉言谢绝供销社屠宰工师傅,自己杀猪的强烈意愿。
当然,这也是司务长的想法。而且,首先操刀的是司务长。我学会屠猪宰鸡,山东广饶籍的司务长李重庆是我尊敬的师傅。
俗话说“看人挑担勿吃力”。看着司务长李重庆操刀杀猪轻松自如,而当我手握那把杀猪刀时,却有些胆怯了。我操刀宰杀的第一头猪,就出了洋相,闹出了一出令人捧腹、啼笑皆非的喜剧小品。
那天,司务长李重庆坐镇,炊事班五六个战士全上阵了。一头二百多斤的大肥猪被大伙儿摁倒在木质杀猪架桌面上,架子底下放了一个准备盛猪血的大盆。
这头白白胖胖的大肥猪,被炊事班战友们摁住了,它还是那么不老实。知道死期将至,但仍心有不甘。它嗷嗷地叫着,它的嗷叫,给人以一副悲悯的惨相。是的,即便它是畜生,也有想活的欲望,求生的本能。
这时,司务长忽然说了声:黄建新,还愣着干什么?
经司务长一提醒,炊事班长黄建新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钢管,往猪脑袋上狠狠一击,这头刚才还嗷嗷地叫着作垂死挣扎的大肥猪,于一瞬间便昏死过去了。它不再叫唤,不再动弹。说时迟,那时快,我手里的尖刀即向大肥猪的颈部捅去,并学着司务长杀猪时的样子,手里的尖刀在切入口处不停地搅动。猪血飞溅。战士黄明达端起盛猪血的大盆,顺势接着猪血,我则立即用尖刀在大盆里划拉了几下,以将盆里的食盐尽快与猪血溶解。紧接着,我三下五除二,迅速将猪脑袋割了下来。不料,已经没头没脑且被大放血的这头大肥猪,在没人摁的状态下,竟然一翻身跑了起来,我们无不大惊失色。
司务长起初也为之一愣。他也未曾料到,这头已确定无疑的死猪,也会闹腾出这么一出戏来。俄顷,他轻轻地说了句:它跑不远的。想想也是,这个没头没脑已被大放血的肥猪,还能跑多远,能跑到哪儿去?果然,它没跑出几步,就跌倒趴下了。
真是虚惊一场。正在走向死亡的这头大肥猪,无非是给我们添忙添乱。黄建新领着炊事班几个战士把这头没头没脑的肥猪抬到了杀猪架上,剩下的就是我的活了。在炊事班几个战士的配合下,我开始开膛破肚,掏心掏肺掏出脾胃掏肠子,清理完内脏,接下来就是扒猪皮。扒猪皮是个细致活,每一刀下去都要小心翼翼,不然就会划破。有窟窿的猪皮就不值钱了。最终,我首战告捷——出手的猪皮,没发现半点瑕疵。上供销社去售卖,获评甲级。一张甲级猪皮,就是中灶十元的净收入。对此,我充满了获得感和成就感。我对这一次屠夫角色的表现挺满意。我师傅、司务长李重庆对我表示赞许。
一回生,二回熟。杀猪那活儿,逐渐难不倒我了。而对于杀鸡,我看“师傅”杀过一只。掌握了基本要领,在我眼里,也就是“小儿科”一桩。是的,有了屠宰过那些凶嗷嗷大肥猪的经历,我也算是个在屠宰场见过风浪的人了。杀鸡相较于杀猪,仿佛是蹚一回屋檐下那一汪浅浅的阳沟水!
那年,中秋和国庆“两节”靠得近。听说蓬莱的童子鸡很便宜,我便被安排乘船出岛,前往蓬莱采购。第二天清晨,我去蓬莱画河市场摸了一下情况,童子鸡也有要价块把钱的。遇见从岛里出来采购的同行,他说乡下的童子鸡要比画河市场便宜。于是,我吃过饭租了辆自行车,后座拴了个装鸡的筐,径直朝城南的南王公社而去,走村串巷,吆喝着“有童子鸡卖吗”?嗬,两斤上下的一只童子鸡才一元钱,折算起来也就是五角钱一斤。老母鸡一元左右一斤,也比画河市场便宜。两天采购了八十多只童子鸡和二十来只老母鸡回到岛上,除了中灶食堂过节用的,全部向机关随军家属们出售。并传话:不会杀的,我可以帮忙。有的问我杀鸡要领。我告诉他们:一手拎起鸡子双翅,一手用刀背在鸡的背部猛地一击,鸡就一命呜呼了。然后在鸡脖颈上割个口子放血,再用开水烫一下,待清理完鸡毛,掏空内脏即成。哈,这活儿如此简单!让我这么一说,几乎就没有人请我帮忙的了。那几天,机关中灶食堂和家属院的餐桌上,俨然一个盛大喜庆的“百鸡宴”。
(作者转业前于1986年秋拍的照片)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五十多年前的往事,早已成了一缕飘逝于漫漫岁月长河中的烟云。也许,缘于我“破格”提干后,近十年在部队政工机关从事文字工作;缘于转业后长期供职于某省级建设集团党务工作领导岗位,其间,“破格”获评副教授级高级职称;缘于曾是行业主流媒体知名特约记者,连续多年荣膺“优秀记者”称号;缘于执着坚守文学梦数十载,退休前跨进了中国作家协会大门……于是,鲜有人相信,我还曾是一位“军中屠夫”。
曾经的“特别优秀”战士,堪为军中“风流人物”。艰苦的边防小岛,最能磨砺人、激励人、造就人。陆地上的部队给养员,决不可能有“屠夫”的经历。哦,海阔天空任鸟飞,“军中屠夫”亦风流。
缘于这一座小岛,虽已年逾古稀,我却兵心依旧。遥远的千里之外,我曾驻守过的那座边防小岛,永远在我心中矗立。
作者简介:陆汉洲,笔名北沙,江苏启东人,曾是海防某部“老海岛”,转业后供职于建筑业,已退休。五十多年来共创作发表各类文学作品近五百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沙暴》、中短篇小说集《岁月》、长篇散文《长岛岁月》、长诗《汶川长歌》和散文集、报告文学集等12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启东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壹点号海岛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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