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的半夜,弦月是斋堂的白碗,碗里紧紧铺实着发亮的黑豆。且见日曜去,月光菩萨相迎,随即向碗里倾倒西河的江水,第一抹月光急急地扑向大地和人,土里长着根需要水,人的心里也应该长着根,否则人的心不会被浇灌,雨水是这么想的,月光也是这么想的。从大地向上看,黑色的豆粥流向四方天际,覆住欢笑,覆住悲恸与争吵——声音被这粥压向了碗底,陷入连绵不绝的寂静中去了。
此后天上只见玉似的半弦月。
月光无声的照着右边僧房,透过树影,射在一块鼓囊的肉痣上。这肉痣时不时跳动,眼见的它的主人心里存着事无法入眠,若有寺中人粗略一瞧,打眼便认得这痣是净检住持的,定会不由得大惊,料不得修行接近圆满的净检主持也有心思繁重的时候。
净检和尚七十有九,面上长着一块标志性的大肉痣,须净眼垂,身材短小。传闻他二十岁下山时有一机缘,再回山就剃了头发,干脆而又决绝,从此净检专心向佛,戒骄戒躁,成就了如今的净检主持。出家人不打诳语,想必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
他仍保持侧身双膝微屈的卧法,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净检和尚早有预感不日就赴召玉楼,走进下一个轮回,又一次的新生不会重重的压着他的心口,压着心口的只会是五十年前的那场未还之缘。
他趿起木板鞋,披着月色悄无声息的走出房门,吱哑一声响惊醒了门口守夜的小僧,僧人心虚的含胸,垂着头向净检问好:
“师父。”
小僧是净检新收的小徒,姓乔。性情急躁,毛手毛脚,巧的是头上也有一颗肉痣,但比他师父小太多太多。可怜见净检将赴约,恐怕得到师父的传音不多了。
净检的心静静的沉下去,乔小僧的头反着今时的月,走近去,又见到了那双澄澄的眼。
乔小僧是在雨夜被净检和尚碰见的,没有月亮的雨天是灰暗的。净检和尚恰巧回山,小径边有一物什反着光,用雨水将那一小片映静得亮堂堂,他走近了,走近听到几声嘤咛,雨点脆生生的敲着地,肉痣也颤微微的抖。反着光的是一片大芭蕉叶,底下盖着一只幼猫。他一抬头,一双圆眼睁着,好奇的望向他——他头上也顶着一片芭蕉叶,很小,还有很多洞。净检立马蹲下身,油纸伞向前倾着。
“小施主迷路了吗?”面前的孩子摇摇头。
“唉....这路我自小从这走,怎么可能迷路”他仰起头,骄傲又神气。突然想到了什么低下头:“这有只小猫.....”他停下了话语,净检也不说话,他只好自己说出来:“再淋就死了,怪可怜的。您能帮帮我吗,好师父。”小孩打量着净检的神情。
净检喜欢眼前的小孩,善良又聪明,懂事又善于求助。思及此他微微一笑,抱起面前的孩子:“如果愿意随我回寺避雨,你抱着跟我走一趟。”说罢一声清脆的应答,他抱起小孩大步回寺。
雨停了,小孩却不走了。他知道那日抱他回来的是净检主持,眼睛里总是透着不消逝的仰慕。小孩的母亲也随了他,同意在寺内修行,一待就成了净检和尚的徒弟。
乔小僧心不在修行上,这是一眼就能看出的事。他上课在大雄宝殿望着佛相描边,打坐时睡觉,出坡时倚着农具偷懒。净检终于在池边又碰上了他,他是偷溜出来的。净检和尚问他为了什么而修,乔小僧窝着身子嗫嚅:“为了您,这寺里我只仰慕师父,想跟在师父身边。”原来这小孩压根不是全心全意用在修行上,他只想像净检那样被人敬仰,被人羡慕,带着这种精神去修行的。所谓的根里塞满的是一团腐烂的肉和轻飘飘的云。
净检顿时觉得熊熊火焰从心中烧起了,肉痣像在呼吸那样起伏:“好,说的太好了”他气极反笑,咄咄的质问:“你这些天学了个什么劲?你心里的那股劲去哪了?你的归宿呢?现在你所谓的修行本源就是池里的浮萍,只有假,早晚就没了。这样怎么可能成为我的徒弟?”
他愤然离去。
净检退后了一步。现在的季节见不到满溢的雨。
他久久的盯着小僧额角干瘪的肉痣,久到小僧不禁抬起头,又迅速撇开眼,这才开口:
“我能拿你怎么办呢..”他叹了口气。
“你若只为喜欢我来这的,那么你一定愿意听那个。”
乔小僧抬眼偷偷瞧他:“您不气了吗”
“好小子”他敲了敲乔小僧的头。
“再气我还能不管你不成,原以为你是个肯用心的”净检和尚冷哼了一声。莹莹的月光照着乔小僧莹莹的泪花。
“既然愿意就跟着我”
“去去,抹一把眼泪。”净检径自离开,乔小僧连忙用袖子抹一把脸,急急的跟了上去。
两人前后迈过门槛,跪坐在僧房的蒲团上。净检和尚沏了一壶茶,淅沥的倒进两个茶杯。他向前一推,细茶叶在碗中漂荡,在六十年前的老月光下静静的漂,仿若过了千百年,又像一晃神的功夫,茶叶游起来,化成了一条泥鳅逃走了。
“嘿,抓住了!”
是孩子抓泥鳅玩闹的声音。
清透的河水映着年轻的净检,肉痣还只是小小一团的蜷着,像颗未成熟的果子。
前些日子净检被师父遣下山修行化缘,他没有剃发,只是在寺里修性。了若法师说净检还需自悟一缘,遂离寺旅修。路遇一个村姓乔的庄子,一边传播一边暂时在此休整。
闲谈起苦闷,女人们自然而然地垂着眉头吐出话语:“我一生有648个烦恼,不知道这苦闷何解?”净检只是笑而不答,他修行只浅浅看过几遍金刚经之类的,答不出这类东西。女人们也不为难他,催着净检去吃饭。乔梦庄的人热情好客,为未出家的假师父捯饬了一家卧房。不好拂情的净检只好每日跟着干些粗活,冀希于此偿还他们天大的恩情。
六十年前的老月光照着净检,他此时尚小,未养成卧如弓的习惯,翻来覆去四五个来回。最终坐起身,抬头看着胖乎乎的圆月,连同月亮成了镜子,载着净检师父了若法师的相貌和那句说不上斥责的最后一句。
净检不断回想起师父对自己说的话:“你为了什么而修行呢,你现在心里没有一个扎根的地方,你的道路是空的,走着走着就没有路了,你会回尘世的,如果再找不到的话。”
“是的,我为了什么呢,向佛的诚心,善良,干净这类我也看不明白的虚词吗,我一直以来平平的做了什么,随波逐流的上山,随波逐流的下山,修行是为了神气为了吃饭吗,我听的别人的话究竟是对是错,我损失了自己的判断力,还是不能融入人群,我看佛心里是虔诚亦或骄傲,我这些年一直修了个空欢喜。”他的心白白装着枝杈和叶子,望过去寻不到那颗粗大的根,晕眩和空洞切断了脉络,在晕眩中,他只觉得自己成为一棵大树,风一刮就倒,眼泪和体液浸在黄土里,耳朵仿佛也能听到大地的轰轰声,震的树皮碎了一地。我应该起来去找点什么,大树说。
净检只觉得心里的厚雾扼制他的呼吸,扼住气管不能言语。他带着伤怀与空空的树芯睡去,盼着第二天根能自己长出来。
兀然的,黑豆粥被打翻了,天上没有月亮。
下雨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净检只觉得太阳穴处肉痣的位置滚烫,他起身向河边准备捧水洗脸,但见那肉痣好似被昨夜雨水泡发一般胀大了一圈。“心思没扎根。肉痣倒扎了根了吗”他自嘲一笑,若无其事的向堂屋走去。
冬天下了第一场雨,雨后是黄灿灿的太阳。堂屋中的女主人悄摸的匿在日光的阴影里,弯着腰剁菜馅,粉面扑腾在阳光下,掀出迷眼的光晕。
净检用力的眯了眯眼恍然才意识到:这家女主人要包饺子。
“哎呦,小检来了呀,快进来哩,外边多冷呀!”她一回头看,瞧见净检的脸,用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粉,拿起了面巾递向净检。
“快去擦擦脸上的水,别冻着了。”
净检一边擦一边看着眼前的女人继续剁馅,独独留着两个眼睛在外边,他不敢动发烫的肉痣,轻轻的碰了碰,糊弄的一擦就放下了。他颇为好奇,在寺中饺子是吃过的,但从未有闲心去观察如何去包饺子,因为他年龄小,这些也轮不到他去做。他只需要整日睡在袅袅烧香里,抄诵着不知意思的金刚经。
于是他一眼不离的注视着面前女人的手。皮是松的,骨节肿着,爬上一层层深浅不一地黄斑,皮肤是骗不过岁月的。
第一天来乔梦庄的时候净检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脸上被风刮的通红,笑眯眯的向净检鞠躬合掌。她心地质纯,把净检当作小儿子看待,天冷了就像寻常母亲一样缝件衣裳给净检,用的毛料极好极好。村里人常常念叨她愚笨不堪,不会变通,笨成那个样呢,对谁都一片好心没有心眼。说她笨的可怜,她大儿子也这么说,净检也真信了这种话:这个女主人天生是个头脑不灵光的。女主人听见了只是微微的笑,不去反驳。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净检惊讶:这个妇人聪明的出奇。
她有力气但不使蛮力,用巧力揉开面使面皮的口感更筋道;她有头脑但不只有头脑,一个杖敏捷的将一张面皮叠成匀称长条,用铁刀面测距一次一次切饺子皮,多么会用工具,手是这么灵巧。
“即使这样也切的歪歪扭扭的,方法完全没管用嘛”净检想笑妇人没有一刀是切的正正方方的漂亮,所有的皮都是上宽下窄的样式,没有一刀是正的。
倏然地净检的肉痣停住了,到包馅的时候发现斜切成梯面更加不易漏馅,反而包的更完美。虚假的笨拙竟是独属于劳动者的智慧。
她手更巧,手指一勾拇指一摁就是一个金元宝;一捎一折捻成一朵朵花,花边看着像佛头上一个一个的圆盘。
错了,都错了,这是个多么聪明的人。他被震撼的无以复加,激动的想要跳起来,肉痣都在鼓动着,像鱼鳃张合吐息。
黑豆粥都被日光喝掉了,月光不需要再喝了。
从此之后,无论是日光月光,都变成了悠长的月光。细小的根茎在月光下悄无声息的钻入了土地,钻入了心,向下蔓延蔓延,长成一片壮观的根系,它与血液和神经相连,再也拔不起来。
净检突然懂得自己追求什么了,摸了摸脸上随着女主人的动作欲加烫人的肉痣。
净检提及此事时她正在吆喝附近的叫花子,不断的招手递饺子。她依旧是在笑:“我走自己的路,我坚守我的善良,我听我自己的心,这是我赖以生存的良药,也是我汲取养分的东西,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能活到现在不至于庸碌,不是吗?”
净检和尚又跑去小溪边看自己的脸,泥鳅游来游去,在视野中游成一片细茶叶,茶梗立起来了,茶水中倒映着衰老的净检,肉痣喷张着。
“这就是所谓的机缘了。
”他轻轻地扣下茶碗,发出格楞的轻声。
小僧不可置信,双目瞪着,嘴巴微张:“只是包个饺子吗...”
净检和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只是这样,所谓缘与根不过是一刹那的自悟”小僧的眼睛垂着看不清。
“你抬头看看天现在像黑豆粥吗,天上有月亮吗?”这话问的凭空无故。
“有的...有的。”小僧只是回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平淡引起的失望。月光透过窗棂,轻柔的撒在乔小僧的肉痣上。
“我要你去做件事,当年离别太匆忙,没来得及向女主人答谢他的话”
乔小僧低着头。
“过不久你下山的时候,帮我告诉我的现状,以及刚才的故事吧”
“谢谢她帮我拔出了曾经的沉疴,谢谢她。"
随着又一声叹息,这个故事终于有个圆满的结尾。
话毕,净检和尚沉沉睡去,踏上玉楼的台阶。
壹点号 什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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