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眺望大海时,心中时常出现那些小岛。
——题记
云雾满山飘,海水绕海礁,人都说咱岛儿小,远离大陆在前哨……
对于今天的都市人来说,那些地处偏远、被万顷碧波环绕的海岛意味着什么呢?
在他们心里,这些看似普通的岛屿或许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也许某一天,当他们在选择旅游去向的时候,海岛说不准是他们心中诗和远方的理想之地。这有什么办法呢,现代传媒总是将这样一些画面推送到都市人眼前:蓝天白云下湛蓝的大海,晨曦或黄昏洒向海面绚丽的霞光,前呼后拥的海水撞击礁石时溅起的雪白的浪花,海上牧场穿梭般往来的大小船只,忽上忽下翩翩翔飞的海鸥,最能吊起人们胃口的活蹦乱跳的海鲜……所有这些,足以让都市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对海岛产生梦幻般的向往。
一茬又一茬的守岛兵,像庄稼一样,青绿时进岛,泛黄成熟后返乡。关于海岛,镌刻在他们记忆深处的东西太多,那些在今天看来能够产生广泛吸引力和引发人们好感的海上风景或海岛风物,他们压根不会去想,更不会为其所动。经过岁月风浪打磨洗礼的守岛兵,对海岛的认识和理解,比常人要深刻得多。
营 房
通常情况下,有限期在海岛上生存的是军人,永久生活在岛上的人是渔民。面积较大、行政建制完备的岛屿上,除了军人和渔民,短期居留的还有少数公职人员或外地打工者。而一些弹丸大的小岛,由于地处海防前哨,战略位置特殊,则只有驻军在那儿把守,营房是岛上唯一的建筑物,整齐而醒目。
农民靠山吃山,渔民靠海吃海,打鱼和海上养殖为生。常年在风浪里颠簸,渔家人体格健壮,无论男女,个子要比农人高出一截。渔家人出海闯荡见识多,为人耿直豪爽,说话粗大嗓门,长期与海为邻,饭桌上端起酒杯,名副其实的海量。
在有渔民生存的海岛上,营房与民房就这样同时出现了。一般来说,营房分布在岛上半山腰或稀少的平地上,看上去与渔民的房屋并无两样。营房与渔家房子都是一样的石墙红瓦,一样的普通平房。所不同的,营房被框在一个较大的围墙内,紧凑、整齐;渔村则由一家一户的小围墙组成零散的大村落。更大的不同在于,除个别有女兵存在的海岛,营房里住着清一色并无血缘关系的年轻男性,年纪相仿,高矮胖瘦相差无几;渔家则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血脉相连。平日里,他们各自存在,却又互相打量。渔家人羡慕营房里的人统一的服装,规范的秩序,不同地域的文化交融,排山倒海的青春力量;营房里的人则眼热渔家人的自由,随意下海或者出岛,以及成双成对出入的青年男女。天长日久,他们亲如一家,却又保持着严格的分寸和距离。他们心中各自有一条线,营房里的人不会私下走进渔家的大门,渔家人同样不能随便越营区半步。他们心照不宣,生活在同一座海岛,按照各自的规矩行事。那条“战士不得同驻地女青年谈恋爱”的禁令,使年轻的守岛兵将投向渔家姑娘含情的目光悄然收回。作为守岛兵,首先要守纪律,守护好渔家的幸福和国门安全,他们心里清楚得很呢。
如果说海岛是守岛兵人生的驿站,营房就是战士远在第二故乡的家。平时训练啦生活啦学习啦,几乎所有的守岛故事,都发生在营房里。一位从海岛退伍的老兵,在回忆当年的守岛岁月时,脱口说出“我青春的底色染有大海的湛蓝”这样豪气励志的话。守岛兵深知,时间面前,感慨是没有用的,留恋也是徒劳的。这句高度凝练的话,是守岛兵在时间的长河中,面对困难、挫折时咬紧的牙关,攥紧的拳头。
将时间的景深拉长,倒回四、五十年前,甚至更久远,海岛生存条件艰苦程度,今天的人们是无法想象和接受的。缺水少电,大风加上大雾天,全年一半以上的时间无法通航,完全依靠岛外供应的基本生活用品失去保障,报纸成了半月谈,唯一的通信工具——书信迟迟收不到、寄不出……前些年几个来自城市的年轻人到岛上游玩,片刻的激动过后,岛上简陋的住宿,苦涩咸味夹杂、时断时续的淡水,单调的景色,使他们觉得没意思,受不了,次日便匆匆离开了岛子。当初生活在那里的守岛兵啊,你们是怎么过的呀。然而,正是这个让守岛兵吃苦受罪的荒僻之地,在他们离开海岛多年以后,仍是让他们最牵挂、最难忘、最引以为豪的地方。
于是,往往是夏天或者秋天,海岛上会出现昔日守岛兵的身影,有的成群结队,有的三三两两。这些曾经的守岛兵今已上了年纪,他们飞舟跨海回到岛上,重走旧地,只是为了完成一桩心愿,看一眼当年战斗过的地方。
那天,海岛步兵连空旷的营区,突然走进十多位操着不同口音的老者,他们步履缓慢,绕营区走走停停,似乎在寻找什么。看得出,他们对这儿并不陌生,好像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如人们猜想的那样,这些老人是曾经的守岛兵,他们寻梦来了。临别,十几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在连部前列队,由一位高个头银发老者指挥,随着“立正、稍息、向右转”的口令,老人们挺胸昂头,以整齐的步伐,响亮的口号,绕营区一圈。当年训练场上三种步态中,正步和跑步已被时间偷走,这群可爱的守岛老兵,仍以军人标准的齐步走,出现在曾经的营房,曾经的家中。
渔民们听说老兵回来了,热情邀去家中做客。双方手拉手,忆当年,话今天,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对渔民来说,所有的老兵都是一个兵。在老兵看来,所有的渔民都是一家人。
靶 场
海岛地形基本上除了山还是山。在一些面积狭小的海岛上,找一块足球场甚至篮球场大小的平地难乎其难。
这是一个面积稍大的岛,六平方多公里。靶场在岛子西侧,紧靠海滩,冬天风大浪高时,海水拍岸,能够直接溅到靶场上,南北出现一长溜湿地,散发着咸腥味。据说靶场是部队进岛不久后,守岛官兵一锨一镐、肩挑人抬整修出来的,是现实版的“精卫填海”,其艰苦程度可想而知。
诗人说,这儿是枪声涛声合唱的舞台,指挥是一群兵。本是一片充满火药味的、略显开阔的不毛之地,你不得不为诗人子弹穿越般的想象力鸣枪喝彩。
深秋,一批新兵从天南地北来到岛上。来之前,他们不知道这儿有海岛,更无从得知海岛战略位置这等重要。他们中的大多数,是刚刚放下手中的课本,或扔掉镰刀、锄头而穿上这身草绿色军装的。他们的共同点是脸上写满稚气,眼睛充满好奇。
新兵连生活除了苦和累,最让他们难以适应的是猫咬狗啃般的怀乡愁绪和处处受约束。想家的滋味啊,那是一个没有想家经历的人所无法体味的。也有让人高兴的事,终于可以吃上白花花的馒头和大米。一顿饭吃掉五个馒头或十个肉包子稀松平常。牛一样的肚腑,狼吞虎咽的吃相,青春的力量不仅体现在训练场,也在饭桌旁。
终于轮到实弹射击了,新兵们乐成一团,心里像揣着一只小兔子,激动得头天晚上翻来翻去睡不着。嗨,子弹未发,反倒先射中自己的内心,不得不说这些新兵有多可爱。
时值寒冬,风从海上来,冰冷刺骨。靶场上列队完毕,进行卧姿射击。卧倒、出枪、屏息、瞄准、扣动扳机,动作一气呵成。子弹长了眼睛一样穿过靶心,纸靶北边容易起尘的山坡顿时伤痕累累,一撮又一撮尘烟随风飘荡在靶场上空。
第一次实弹射击多数新兵顺利过关,只有一个兵躲在旁边低头不语。原来这个生性胆小的兵手一抖,五发子弹有两发不知去向——脱靶了。
假如这是在体育竞技场上,脱靶无非与金牌或奖牌无缘,少了一项荣誉而已。对于一个兵而言,如果战场上脱靶,后果不言自明。
“今天的靶场就是明天的战场。”连长表情严峻,嗓门冒火,五官有些挪位。
面对失败,有的人一蹶不振,有的人知耻后勇。这个拖了后腿的兵属于后者。后来,他后来居上,军事科目样样走在前。知耻后勇乃大勇,这个兵像个兵样子。
连长的话被言中。那一年南部边陲战事进入尾声,上级从岛上选调优秀士兵支援前线。这个兵从海疆去了南疆,从靶场来到了战场。在与敌方短兵相接的日子里,这个来自海岛的兵,运用平时练就的过硬军事本领,百步穿杨,弹无虚发,歼敌数十人,荣立战功,成为载誉而归的英雄,也成为守岛兵的榜样和骄傲。
普通的靶场枪声不断,守岛兵的故事在这里上演,有喜有悲,一言难尽。谁能想得到呢,那年冬天,靶场成了守岛兵爱情的考验场。原定春节期间回老家登记结婚的六班老班长,出岛前几天,连队突然接到指令,封闭集训,一个月后参加射击科目比武。老班长是连队的射击标兵,有名的业务骨干,他私下将家中的催婚电报撕碎,委托回乡探亲的战友给父母捎口信,说部队临时接到特殊任务,自己无法按期回家完婚,然后一门心思用在靶场。最终,老班长带领全班在比武中夺魁,戴上了光荣花,为连队赢得了荣誉。谁知,由于老班长不离开靶场,未婚妻因此离开了他。
“每个人都有选择爱的权利,散伙就散伙吧。”憨厚的老班长面对战友的劝慰,嘴角吐着烟,说话声音低沉。
海岛的沙滩洁净迷人,那儿有战士巡逻的脚印,却没有他们与心上人牵手相依的身影。可亲可敬的守岛兵啊,你们心中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岂能用无私啦奉献啦甚至伟大啦这些看似鲜亮的字眼来描述和赞美,这世间还有什么比青春、爱情和生命更可贵更值得珍惜的呢,你们的行动分明在告诉世人,什么是真正的大爱,家国情怀应该如何来表达,责任怎样用行动去践行。啊,守岛兵!
哨 位
在海岛的大山脚下,海滩岬角,或者是武器装备重地,军事指挥场所,往往设有固定的岗亭,它是战士的化身,笔直地立在那儿,警惕地注视着周围随时发生的一切。
哨位是战士的阵地,战士是哨位的主人。当过兵的人,最熟悉最难忘的就是哨位。
难忘第一次深夜独立站岗。海岛的冬夜,寒气袭人,守岛兵肩挎钢枪,沿着鹅卵石铺成的蜿蜒山路向哨位走去,陪伴他的只有手电筒的光束和日夜咆哮的海浪声。哨位一片肃寂,伸手不见五指。突然,夜空中飞来一只海鸟,发出阵阵怪叫声,战士警觉的眼神像硕大的探照灯急速地向四周扫来扫去,不放过任何一个死角。放过就是错过,守岛兵深知哨位的重要。
“害怕吗?”
“刚开始害怕,很快适应了。”新兵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印象深刻的是轮到二班岗,熄灯号响过之后,刚刚进入梦乡,被窝开始热乎,白天超强度的训练,新兵睡意正浓,推都推不醒。睁眼、起身、穿衣,下床时轻手轻脚,没有半点声响,睡在下铺的老兵浑然不觉。新兵执勤结束回到床上时,重复着下床时的动作。
这些稚气未脱的新兵,在家中或许还想着睡懒觉呢,他们来到海岛,走进军营,踏上哨位,学会了理解与尊重,似乎一下子长大成熟起来。
“穿上军装就是革命战士了,战士流血不流泪,要随时做好吃苦和牺牲的准备。”
冲新兵说这番话的是守备连指导员,他是一位农民的儿子,在一个不到一平方公里大的小岛上待了快二十年了,从战士一直提拔到连级干部。这期间,他陪伴过三任连长,有的提拔,有的调走,有的转业,战士更是流水一样年年换,一批又一批。只有他,像连部门前那排高大的杨树,始终没有挪窝。这个老资格的指导员本来早已符合家属随军的条件,由于岛上只有百十号兵,家属随军后没有工作,孩子也无法上学,无奈之下只好两地分居,海岛、老家来回跑。有一年爱人带着孩子来岛上探亲,那个年代天气预报远没有今天这般准确、及时,娘儿俩到了码头才得知,由于风大浪高船只停航。于是,等啊,等啊,等到第十天,仍然停航,依旧无法进岛。爱人假期时间已到,却不能再等下去了,只好带着孩子含泪返回老家。
海风啊海风,不是说轻轻地吹吗?海浪啊海浪,不是说好了轻轻地摇吗?为何说变就变,变得这般不近人情,翻脸不认人,连守岛兵与家人近在咫尺的团聚都这般艰难,无功而返。
那次罕见的海上大风连续刮了半个多月,指导员家人借此劝他申请转业回乡,他摇摇头,说我是专门做连队思想工作的,怎么能为自己的事开口呢。后来,部队缩编,这位“老海岛”方转业回到地方,实现与家人团聚。
哨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简陋到无法再简陋,是一个仅有一人多高、用水泥石头砌成、里面空无一物的巴掌大的地方。可不要小瞧了哨位对战士成长所起到的历练作用,战士每天轮流出入这里,锻炼、考验着年轻士兵的专注力、观察力,以及对突发事件的独立判断、反应和处置能力。战士在哨位上站定了心力,练就了定力,成长路上,哨位形成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力在延伸、拉长。
有一个从胶东农村走出来的兵,在岛上的五年中,边习武练兵,边见缝插针学习写作。这个不善言辞的兵心中有个梦,既要练好枪杆子,也要磨亮笔杆子。在部队时,因宣传报道小有成绩荣立三等功。退伍回村后,他没有放弃手中的笔,以在媒体上发表的文章作为“敲门砖”,硬是从村子走进了县城一家单位任秘书,后来去了北京行业媒体,从事编辑记者工作,最终在省城安家落户。期间工作岗位多次变动,越变越往高处走,越对自己心思。在找工作难的时下,这个兵的求职经历常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面对他人质疑或赞许的目光,他说他并没有多大能耐,只是按照当兵时养成的自律习惯,把岗位当成哨位,把机遇当成待遇,为人做事像射击瞄准那样认真、专注,不差分毫。做好了事情,事业也就有了。如今,这个从机关岗位上退休的老兵,转战文学阵地,在散文的哨位上,继续笔耕不辍,作品像冲锋枪子弹出膛,源源不断,一度登上《人民日报》大地副刊这样的文学高地,出书、获奖屡创佳绩,在新的哨位上续写人生的荣光。
……
兵如流水,而海岛是永恒的。
一个有心的兵,离开海岛时带回一枚鹅卵石,光洁、圆润,纹络清晰。
他把海岛带在了身边。
壹点号海岛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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