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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丨母亲的油茶树

壹粉91718592 08-11


屋后的油茶树是在父亲青年时栽的,在父亲中年时拼命地成长和结果。

父亲爱油茶树,胜过爱其它所有的树。父亲说,只有油茶树你不用管它,它还每年都给你开花结果,回报最多。不过,父亲也只是这么说,他还是管了的,并且管理得很好。父亲把油茶树落下的叶子扫成堆,捡回家就是现成的好柴,烧火做饭最好了,火旺还不容易熄。茶山里生长的野草和野树总是被父亲收拾得干干净净,所以油茶树也是无遮无挡孤傲地生长,犹如我放肆的少年。

小时候的我,欢乐很多,每年的摘茶籽是我觉得很快乐的事情,因为学校会特意给我们放几天的假。每次从学校回家,在路上就看到大人们挑着箩筐,钻进自己的茶山,脸上洋溢的都是笑容。我也自觉地把脚步加快,几乎是小跑到自家的茶山里,呼喊着:“爸爸!妈妈!”

“哎!”父亲就在离我不到十米远的地方应了声,母亲却在最远的地方回应。他们摘茶籽总是从与邻居的边界山开始摘起,就免了不必要的纠纷。

我最喜欢的是爬到树上摘茶籽,母亲总是担心我从树上掉下来,要我站在地上摘树底下的茶籽。我最喜欢爬那棵最大的茶树,它和我一样每年都在生长,几乎有我家的屋高了,它结的果籽也是最多的,又大又饱满,一看就是出油率最高的。我站在最高处,可以看到周围所有的茶树,可以看到我家房子,可以看到池塘,可以看到稻田里黄灿灿低垂的谷子。有一次,我还看到了邻家的狗在咬我家的鸡,真是鸡飞狗跳,急得我差点从树上摔下去,也把母亲急得脸都白了,再不让我上树,我却每每不听她的,我喜欢的就是上树。

那时候的我,觉得摘茶籽就是欢乐、有趣,它承载了一个农家孩子的童趣。

让我觉得摘茶籽是苦力活是在父亲的老年。

父亲在六十岁后因为肺病的折磨进入风烛残年,倔强的他开始褪下坚硬的外衣,对我多了许多的依赖。每年摘茶籽的时候,父亲都会提前几天给我打电话,就像在做一份重要的预案,他总是提前跟我打好招呼:“可能还有三天要摘茶籽了,隔壁常宁县那边开始在摘了。”或者说:“明天就要摘了,你能不能请假啊?”对他来说,我能不能请假不重要,关键是一定得请假。说不定,到下午的时候父亲就会说:“摘茶籽的都进山了,你赶快回来。”我也是不管不顾,带着我的妻骑着摩托车往家赶。

由于家里的茶山面积比较多,我和妻、父母亲四个人就算是从清早进山、黑了天再归家,也要足足三天的时间才能全部摘完。何况茶树都已经是老茶树,就像年老的父亲,每一棵树看起来随时都会死去,树上挂着许多死去的老枝,踩在上面也是提心吊胆。我再也不喜欢爬树,站在树上颤颤悠悠,担心自己随时都会掉下去。茶树结果自然是一年不如一年,如果碰上歉年,稀稀疏疏的果子挂在枝头,就像父亲稀疏的白发,自然是弃之不忍,摘却费劲。妻每次都会发些牢骚,说得不偿失,却每年都不说二话就跟我回家,她站的每棵树摘得比我还干净。

摘回去的茶籽要变成茶油,还要经过无数的工序,耗费无数的时间。晒、筛、选、捡,烘、蒸、压、榨,每一道工序都要有好的体力和足够的耐心。这对晚年的父亲来说,渐渐地感到体力不支,难以胜任。我只在很小的时候去榨油坊看过热闹,长大后每次摘了茶籽就走,对我来说,后面还要花费的一个多月时间是耗不起的。父亲干不动了,母亲接着干,他只是坐到烘茶籽的火灶前添添柴。后来,父亲走路困难,就连榨油坊也去不了,他只能看着母亲忙忙碌碌,却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是个丰年。我最后一次回家看他,是在他去世的前一个月。那天的太阳很大,我搬了张椅子,搀扶父亲坐在椅子上。父亲看了一会眼底下的稻田,稻田的谷子饱满,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青变黄。过了会,父亲让我把椅子转个方向,他的视线转向了屋后的茶山,茶树好像预感到这是父亲最后的一年,每棵树都是拼了命地开花结果,沉甸甸地挂满枝头,让人看了就有想摘的欲望。父亲想站起来,试了下,他放弃了。我听到他低低的叹息,“唉!”他把我的心弄疼了。

父亲再也没有下过那片稻田,再也没有上过那片茶山。

父亲在这年摘完茶籽的第三天走了。

油茶树是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栽的,摘茶籽的是我的父亲,吃茶油的是我和我的儿子。

母亲说,茶油是金贵的。她指的不仅仅是茶油价格昂贵,还指茶油有很高的保健和药用价值。即便是自家产的茶油,也认为是奢侈物,一般不吃的,大多数用来卖和送人,比如母亲就每年都把大部分的茶油给了我。每年榨了茶油,母亲都会打电话告诉我,然后问什么时候回去拿。我通常会推让一番,让她把茶油卖了,因为茶油的价格是一年比一年高,特别是歉年的价格贵得吓人,还很抢手,都是上门来求购。但母亲从来不听我的。下次我回到家,她早早就从楼上提下来一桶茶油,放在堂屋最显眼的地方,生怕我走的时候忘了带走。母亲告诉我,家里打出了三桶茶油,她自己留了一桶,给我一桶,还有一桶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我知道,她留给自己的那桶是用最小的瓦罐盛的,而她打算卖的那桶,也会在过一二个月甚至是三四个月的时候又给了我。这大概是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一个道理,又好像不是这个道理。

在我的记忆里,家里用上茶油的只有两个时候,一个是煮荤菜,一个是油炸食物。那时候荤菜很难吃得上,当然要用贵重的茶油,母亲说,用茶油煮鱼炒鸭子要香很多,我也这么认为。生茶油有一种很好闻的香味,炒开了就更香。最开心的还是到年底炸豆角酥、薯片子、粑粑……这些都是母亲自己做的。母亲做好后放到滚烫的油锅里,父亲站在锅边帮翻动着。我也不闲着,抓了一个就扔进嘴里,却烫得马上又吐在了手中。母亲慈爱地看着我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我偏不听她的,吃得很快,怕有人跟我抢。好几次都是吃饱了撑着,又猛灌冷水,然后第二天就拉肚子。

母亲还告诉我,茶油有很好的止痒、解毒、活血化瘀作用,我不太信,也没有试过,但母亲试过,猜她是在我身上试的,而且不止一次。有一回,我儿子被蚊子叮了个大包,母亲倒些茶油在手心,然后涂在我儿子的身上。还有一次,我的手上被开水烫了个泡,母亲急急地跑去倒茶油,我阻止了她再在我身上做试验,她还悻悻然。

父亲老了,那些茶树比父亲更老。父亲不在后,母亲就谋划着再栽些茶树。

母亲先是在土里栽,然后在田里栽。那些田都是高岸田,不能蓄水,父亲母亲老了后种不动了,就都荒芜了。母亲就像蚂蚁搬家,一年一年地栽,越栽越多,那些茶树也就一批批地成长、开花和结果。母亲希望这些茶树会给她带来好的收成,倒是山上的那些茶树不能再寄予厚望,她想砍了再重新栽,苦于没有力气。

那天,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忐忑不安,因为她给我重复地打了好几个,我恰巧按了静音。我很担心她是不是身体不好,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个人生活,我最怕接到她的电话,最怕她跟我说身体不好。我回拨过去,母亲气冲冲地说:“哪有这样的事!”好半天,我才明白母亲说的是什么。原来是国家不让在田里栽茶树,田里只能种“五谷”,茶树只能栽在山上。村里要母亲自己把茶树移走,不然就叫挖机全部铲掉了。母亲发了一通牢骚,我劝了一阵,母亲气稍缓了些,挂了电话。过了阵子,母亲又高兴地打电话告诉我,上面有油茶改良垦复项目,全村的老茶树山全部在翻耕,打算栽种品改的新茶树。改良的茶树我是见过的,树株不高,采摘方便,母亲老了,我也在老的路上,我们都爬不上那些老茶树了,改良自然是最好的。

父亲的坟没有在茶山里。我是想把他葬在茶山里的,但父亲不愿意,后来我想明白了,父亲不愿意跟茶树争地。父亲的一生,就是隐忍无争。他的坟,要穿过茶山,在一个山凹里。那个地方也离他的母亲我从未谋面的奶奶不远,远远望去,他就像蜷缩在母亲的臂弯里。

我每次回家,都要穿过一株一株的茶树,走到父亲的坟边,盯着看一阵子。每次离开的时候,都想喊一声:“爸爸!”但我从来没有喊过。我知道,即使我再喊一百次,他也不会答应我一声。

但我还有母亲啊,我可以喊她。

我要回到我的那个家了,要离开母亲的家了。母亲把吃不完的蔬菜一个劲地往我的车子上搬,我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搬,然后听她絮絮叨叨。她不絮叨的时候,我就发动车子走了。走了几步,我停下来。母亲好奇地望着我。我向她喊:

“妈妈——”

“还有什么事啊?”

“摘茶籽的时候打电话给我。”

母亲爽脆地答应了一声。我看到母亲笑了。母亲一脸的皱纹和一头的白发恰如一朵盛开的茶花。


责任编辑:曹竹青

值班审读:曹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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